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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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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人人都有草原情结—

西遥城出门以北大约十里路,就是这大片草原的母亲——吉桑河。吉桑河是红河的一条支流,滋养灌溉了这片广袤的土地。草原上的牧民们也都逐水而居,将营地扎在河边。

我最熟悉的,算是多伦克老爹他们一族人。我上个月出门采草药时碰到了落马扭到脚的一个小少年,那是老爹的大孙子阿梓。我将他送回了家,又给他治好了腿伤。这本是举手之劳,却得涌泉相报,老爹的儿子送了几头烤全羊到我府上,随时欢迎我来玩。

他们会说汉话,热情好客,豪爽大方。我这人好热闹,又得知老爹家传有他们一族的秘药方子。于是抱着一点不厚道的意图,时常跑去找他们串门。

秋高气爽,北国的秋天来得格外早,凉爽的风里带着青草的芳香。茂密的草没过马蹄。阳光和煦,我心情舒畅许多,随意纵马往草原深处去。刘张二人紧张地跟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往北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翻过一个高高的山坡,远处一条碧波粼粼的河流呈现在眼前。这就是。

河岸边立有十来个白色的帐篷,宛如草地上开放的白花。我高兴地一夹马腹,向他们奔去。

离帐篷还有几十米,我就发觉不对。一间挂了红旗子的帐篷前围满了人。草原习俗,只有族人重病或者妇女生产时,才会在帐篷上挂红旗。

我赶紧过去。一个瘦高大眼睛的小少年已经先看到我,迎了过来。

“阿梓!”我跳下马来,“出了什么事了!”

阿梓看到我,欣喜若狂,上前拉住我:“敏姐姐,你来得可正好!我大姐要生了!”

老爹的三女儿朱依娜是这片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嫁了去年赛马节上的冠军,我认识她时,已经挺着九月临产的大肚子。

“不是说还有半个月才生的吗?”我问。

“昨天大姐不小心摔了一跤,肚子就疼了起来。”

我一听大急:“那现在怎么样了?”

“一直疼到现在,还是一点迹象都没有。有路过的汉人大夫,可他是男人,爷爷和姐夫不让他去看。”

他指过去,我看到人群里正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哇哇”大叫:“都这时候还顾及这个!还有比人命更重要的吗?”那架势,好像里面生孩子的是自己老婆。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那人猛回过头来。二十多岁,白白瘦瘦的一个文弱书生,不修边幅,此时正激动,眼睛瞪得老圆,几乎脱眶。

我笑道:“大哥别激动,还有小妹我呢。我带你去救人。”

“咦?你是谁?”他纳闷。我已经朝帐篷走去。

走进帐篷,一股怪异的腥臊气扑面而来,冲得我头脑一阵发晕。里面闷热难当,暗不透光,朱依娜正在被褥上有气无力地呻吟着,身旁围着几个女人和孩子,正在干着急。最要命的是,还有一个类似撒满婆婆的怪异女巫正在又跳又叫地满帐篷转圈。

“敏姑娘啊!”老爹的妻子,古丽大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了过来,“还好你来了!你快去看看朱依娜啊!”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大娘别急,我这就去看看。”

我虽然学的不是妇产科,可是我妈是妇产科医生,我跟着她学了不少本事。虽然没有节省过,但不至于束手无策。

我高声一喊:“准备干净布,烧热水。巫婆和孩子们都出去!”

女人们愣住。古丽大娘又用本族语言说了一遍,她们才将信将疑地着手去做。

我去看朱依娜。她面色苍白,一头大汗,两眼无神,显然是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偏偏又浑身僵硬。

我掀开她身上厚重的毯子,一边用温水给她擦了擦身子,一边检查她的情况。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呻吟着:“阿敏?”

“是啊,”我柔和地对她说,“你放心,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我可要做干娘呢!”

一阵宫缩,朱依娜痛苦地扭曲了脸,紧抓住我的手。我忍着疼,耐心等她阵痛过去。好半天,她才舒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开始为朱依娜行针。张老爷子的一套针法,本是用来舒缓痉挛。我大胆稍稍变动一下,以适应朱依娜的特殊情况。

我同她说:“已经开了八指,就快要生了。你要坚持住。”

朱依娜喘着气点点头。

帐篷虽然通了气,可是我很快就出了一身汗。施针和按摩之后,朱依娜的情况在慢慢好转,僵硬的身体放松了,气息顺畅了许多。勉强喝下一碗补汤的她又有了点力气来应付阵痛。

女人难产最直接的解决办法是开刀。我不想用,一是自己外科技术并不娴熟,二是这里卫生条件实在差。怕是救得了孩子,保不了大人。

古丽大娘担忧道:“这样下去,不说大人,孩子怎么办啊?”

我施针的手不停。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滑落,我根本没有工夫去擦。凭借着以前从老妈哪里学来的知识,生硬地进行每一个步骤。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又似乎只是几秒钟,孩子颤抖着顺着我的手力脱离了母体。我看着孩子乌紫的身体,心里一紧。

古丽大娘已经先叫了出来。其他女人纷纷露出绝望的神色。

我当机立断,来不及剪脐带,放平孩子,俯身去做人工呼吸。

一次,两次,三次……

朱依娜虚弱地问:“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我无暇回答,继续人工呼吸。

孩子无知觉地躺着,似乎我的努力对她完全起不到作用。

我的汗水糊住了眼睛。

古丽大娘拉我:“算了,这都是命。”

我甩开大娘的手,又低下头去往孩子嘴里吹气。

朱依娜“呜”地哭了出来。也就是这同一时刻,怀里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小小胸膛起伏,呼吸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

“活过来了!孩子活过来了!”古丽大娘喜出望外。

朱依娜挣扎着爬起来:“给我看看!”

我剪断了脐带,消毒清洗,然后将孩子包好交到朱依娜手里。

朱依娜一看孩子,泪水“刷”的流了下来,用本族语言喃喃着什么。

古丽大娘扑过来抱住我哭:“敏姑娘啊,你就是天神派下来的啊……”

我抹了一把汗,这才觉得手脚腰背都累得酸痛,一屁股坐在毡子上。扭头看到朱依娜幸福满足的笑容,也不禁笑了。

“是个女儿呢!”

朱依娜深情地凝视着孩子:“女儿好,你们汉人有句话,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气氛,终于放开嗓子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孩子又检查了一遍,孩子心跳呼吸都很正常。

朱依娜的丈夫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高声叫妻子的名字。女人们喜笑颜开地将孩子抱出去给他看。

我还担心男人会歧视女孩子,没想那汉子一看到女儿,激动得泣不成声。

多伦克老爹走到我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个大礼。

我惶恐地扶起他:“老爹,你这是做什么?”

“阿敏啊,你救了我两个孙子,还救了我女儿,你就是我们族的贵人,是我们族里永远的贵客。这天大的恩情,要我们如何回报?”

我笑:“救死扶伤就是为医者的本分,我不过是尽职尽责而已,谈不上什么恩情,更谈不上回报。”

朱依娜的丈夫走过来,用生硬的汉话说:“敏姑娘,你救的孩子,给起个名字吧。”

“我?”我又惊又窘,“可我不懂你们起名字的规矩。”

多伦克老爹笑道:“那就起个汉人名字好了!”

我看着那个皱着小脸正在哇哇哭泣的孩子,又看了看天边灿烂的夕阳,说:“虽然是傍晚生的,可是历尽艰险而来,脱胎换骨。夕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那你就叫朝云好了。”

朱依娜的丈夫兴高采烈,连声道谢。

多伦克老爹指挥族人:“快去杀头羊,今晚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又问我,“敏姑娘一定要留下来吃晚饭吧。”

“恭敬不如从命。我就不客气了。”我豪爽一笑,把萧暄的门禁完全抛到了脑后。

太阳还没落山,篝火就已经点了起来。孩子们在不远处踢着球。我这个伪球迷之前给他们传授了新一套的比赛规则和一些肤浅的技法,倒被他们奉若宝典。反而让我很不好意思。

我在旁边看着,忽然发觉脚边有影子移近,抬头一看,正是先前那位激愤的汉人大夫。他穿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旧衣裳,头发有些乱,胡子似乎好些天没刮了。可虽然这样,举止却还算优雅斯文。

我笑着同他打招呼:“大哥好啊!”

这个白面书生倒也是个爽快人,咧着嘴回礼:“姑娘好啊。”

我问:“大哥也是汉人吧?不知道怎么称呼啊?”

书生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说:“在下姓程。”

“程大哥,”我说,“大哥叫我阿敏就可以了。大哥是路过这里吗?”

“算是吧,”小程说,“我游历在北国,住腻了,想朝南走,十天前碰上老爹他们,便一同南下。本来打算今天就去西遥城的。你从城里来的?”

“是啊,”我说,“难怪以前没见过你。大哥打算去那里呢?”

“一直南下,离乡多年想回家看看。”

我笑了笑,忽然有点寂寥:“能回家真好。”

“敏姑娘,”程小生在我身边坐下,自来熟地说,“既然是同行,想问问姑娘是怎么救的那母女二人的。”

我同他一见如故,如实把行针催产一事描述给他听。

程同学听着非常有兴趣,瞅着我问:“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学了张老爷子的书,可也不能这样厚脸皮自称他的弟子。便笑道:“师出无名。”

程同学质疑地盯着我,他人虽然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可是一双眼睛泉水一般清亮逼人。这样直视我,仿佛要在我的意念里钻一条通道直达真理。我猛地一阵心虚,大脑里良心的大钟轰地敲响了。

我一阵紧张。小程正要说什么,阿梓一声:“敏姐,过来喝奶茶!”

我安了弹簧一样跳起来,拔腿就跑。小程微弱的一声:“你……”我已经跑出老远。

太阳落山了,篝火熊熊燃烧,架子上的烤羊“滋滋”作响,烤肉和美酒的香气弥漫四周的空间。欢乐的笑声和歌声缭绕。姑娘和小伙子们手拉着手在篝火边唱歌跳舞。

小程同学离我不远,正握着一个姑娘的手,笑眯眯地说:“看你这手像,将来肯定会嫁一个家里牛养成群的丈夫,然后生两个儿子。”

那姑娘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小程松开她,转向她身边一个一脸不悦的小伙子:“啊呀呀,大哥你印堂发黑,似乎有血光之灾呢!”

“说什么呢!”那小伙子“呼啦”站起来。

我忙跑过去,一把拉起小程:“来来,各族人民是一家,一起来跳舞。”

“明明就是嘛。”程半仙还不死心。

我笑问:“半仙,那你看我面相如何?”

小程笑:“一早就看过了。姑娘将来富不可言,母仪天下……”

“你说什么?!”我手里的羊肉串“啪”地掉到地上。

程半仙摆架子:“不说了,不说了。人命在天,道破天机要遭天谴的。”

“等等!”我拉住他,“你这是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小程半真半假地笑道:“敏姑娘,我看你似乎不甘心。不论富贵贫贱,都是际遇,日子还看自己怎么过的。你看着茫茫草原,浩瀚无涯,其实走多了,也会走出路来。”

想不到还会在这里碰到鲁迅先生的知己,我瞠目。

小程摆摆手,又跑一边给人算命去了。

我正发愣,被阿梓一把拉进人群里跳舞。这样一笑一闹,再加上我本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暂时就把先前的顾虑给忘了。

跳累了,阿梓“呼啦”往我手里塞了一杯酒:“敏姐,喝!”

我不假思索仰头就灌。顿时一股火辣辣的液体顺着食道“咕咚”几下落入胃里,那热力又反冲了回来,我眼睛一热,丢开杯子呛咳起来。

牧民们见我这模样,哄得笑起来。

古丽大娘笑:“阿敏到底是南边来的女孩子。”

可是那股热劲过去后,余下的是深长的温暖和满口的芳香。我觉得这滋味很不错,兴致勃勃道:“我还要,再给我一杯。”

牧民一听,觉得很好玩,阿梓便又给我倒满了一杯。

我这回喝得小心些。慢品之下,更是觉得这酒醇烈之中有种青草清香,非常爽口。喝一口,吃一块烤羊肉,那滋味可真是美妙无穷。

正高兴,小程同学凑过来问我:“这是第几杯了?”

“不知道咧,”我嘴巴有点忙不过来,“好喝,你也来点?”

小程扭头冲其他人喊:“这丫头不行了。怎么都不拦着啊?”

阿梓委屈地说:“敏姐看起来酒量很大嘛。”

“太胡闹了。去泡点茶来。”老爹的声音有点模糊。

我抱着酒罐子凑在嘴边喝。小程“哎呀呀”地叫,连忙过来抢。我不让,大叫:“不要动我的奶酪!”

小程一头汗:“你再喝,明天有得你受的。”

我抱着酒罐子不放,看到小程同学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下面的脸蛋其实也蛮清秀的,于是伸出魔爪去摸了一把,色迷迷道:“还挺嫩的。”

小程大怒,一把甩开我连连后退,脸红得似猴子屁股。

我“哈哈”大笑,放声歌唱:“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绿草遍地花……”虽然歌词美,可是我没有一个音符是在原来的线谱上。

老爹还很感动:“姑娘真是知心人。”

我被风一吹,胸中猛生豪迈激荡之意,顿时觉得自己胸怀天下俯瞰四州。这么一想,立刻挣扎着站起来,张开双手要去拥抱这天天繁星的夜空,一瞬间觉得自己要腾飞了起来。

就这么一折腾,头晕目眩,“咚”地倒在草地上。人们关切地呼唤我的声音似乎像吹过草原上空的风。火光黯淡,人声渐隐,天旋地转。

我闭上眼睛,在酒香中昏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一间干净的小帐篷里,身边是阿梓的妹妹,睡得正熟。我头痛得难以用语言描述,恨不能动手术摘除。外面飘来奶茶的芳香。我强撑着爬起来。

古丽大娘看到我,笑道:“阿敏起来啦。头疼是吧?过来喝点茶。”

我感激地捧着茶,裹了一张毯子在火边坐下。东方的天空一片娇嫩的玫瑰色,草原清晨的风很冷,我胀痛的脑袋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

大娘递给我一张热烘烘的馍:“吃吧。闹腾了一夜,也该饿了。不过你倒醒得早。”

我说:“前些日子在制新药,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加配料,所以晚睡早起,养成好习惯了。”

士兵中毒事件后,我就把全部重心放在毒经上,将那些可以长期存放的解药全都制作出来。当年看金爷爷的书的时候,最是羡慕武林高手中毒后随身掏出一点瓶瓶灌灌,倒点药丸药水就可以救命。现在自己也做了不少,全都给萧暄送了一份,他可一直处在高危中。

说起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事情处理得如何?这么大一份事业,他一人支撑着,却从来没说过辛苦。

奶茶喝完了,风似乎也大了一点。我站起来,向大娘道谢。

风中似乎有一丝异样的气息,我疑惑地望向风来的地方。茫茫草原,地平线呈一道优美的弧线。似乎一切看起来都正常而平静。

我笑着摇摇头,宿醉让我神经不大正常。我拉着毯子往回走。

还没有走出五步远,又一股异样的气息飘荡过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血腥。

我停了下来,而牧民的马突然开始骚动。

正在忙碌的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男人们警觉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望过去。极静之中,我似乎感觉到大地在颤抖。

“这……”

“狼盗来了!”

什么?旷野的风里夹杂的危险气息是那么明显,女人们惊恐地奔走,男人们立刻拿起了武器。

营地里的警钟猛地敲响。老爹从帐篷里疾步出来,高声道:“女人带着孩子往南去西遥城,男人们都跟我来!拖住他们!”

“狼盗怎么会来?”

“这里已是燕王领地了啊!”

“看到他们了!大家快跑!”

已经有年轻小伙子放开了马,女人们抱着孩子跳上马背。亲人几乎来不及道别,就匆匆分离。四下一片慌乱,喊叫和哭泣声响成一片。几个时辰前还是一片欢乐的海洋,转眼却要成人间地狱。

狼盗。我听萧暄说过。草原强盗,洗劫商队牧民,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他们横行草原数十年,出没于三不管地带,齐辽两国顾及政治敏感部位,都不曾派兵围剿,唯有犯境时才武力对抗。两年的容让使他们势力根深,已成为草原里的一枚毒瘤。

发愣着,突然被人拽住。

小程显然刚从床上爬起来,衣服还没系上,露出一大片白嫩嫩豆腐似的胸膛,头发披散着,只可惜一脸胡渣破坏了整体形象。

“看什么看?”小程气急败坏,“脑袋都不保了还只想着看男人?”

我咬牙道:“记住你的模样。到时候我们俩都做了无头鬼,可以帮彼此找脑袋!”

小程说不过我,只好拉着我就跑。他看似文弱,跑步却厉害,脚下生风,我跟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赶忙拉过胸前的口哨吹了一声。很快,萧暄送我骑的那匹机灵乖巧的战马就穿过混乱的人群跑到我们面前。

“你快同其他女人们回城去。”小程把我往马那里推。

“哎!”我叫,“你留下来能做什么?”

小程为我的歧视而愤怒:“我虽武术不精,但是我会毒。”

我冲他一笑:“你又怎知我不会?”

小程一怔。

我已经转身将两个孩子抱上马,一拍马屁,马儿撒蹄跑走了。

“你……”小程不相信。

我拉着他朝着男人们在的地方跑去:“老爹就是我的亲人。亲人有难,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狼盗已经闯入了营地之中。这帮抢匪个个身材魁梧,黑巾蒙面,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寒刀刺目。我亲眼看到头领男子几刀下去已经将不少牧民劈倒在地。那都是昨夜里和我一起欢歌起舞的朋友。

我眼睛一红,不及多想就要上前。小程及时拉住我:“我好歹会点手脚。我去帮男人,你去帮女人。”

我躲在帐篷后,看他衣衫飘飘,动作灵敏,药粉散在风中,一下就迷倒了好几个。

好家伙,果真人不可貌相。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学青年,人家不定是武林高手。比如宋子敬。

我掉头就去找还来不及逃跑的妇孺。绕过一个起火的帐篷,正见一个强盗正在抢一个女人怀里的包裹。女人正在死命挣扎不放,男人不耐烦地举起刀来。我猛地冲上去,一拍他的肩膀。

“嗨,大哥。”

那人疑惑地转头看我。我将手里的药粉全扑在他脸上。他眼珠画了两个圆,然后扑通倒在地上。

那妇人惊魂未定:“姑娘……”

我数落她:“你要财还是要命?还不快跑!”

她赶紧爬起来就跑。

我眼尖看到了握着一把大刀往外冲的阿梓,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我去杀了那些强盗!”小少年抱着有他人高的大刀,倔强坚定。

“把刀放下,”我把一小包药粉塞他怀里,又在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药不够多,在水里化了,朝他们泼去。省着点用。”

阿梓冷静了一些,明白了我的用意,带着药跑走了。

我带着另一部分药紧跟在撤离的妇孺身后。最后剩下的药就比较烈,中毒者皮肤溃烂,惨不忍睹。我还是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可是看到强盗刀下惨死的来不及逃离的牧民,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动手杀人。

忽然前面传出惊恐的叫声。我看去,原来狼盗北面受阻,竟然绕到南面烧杀过来。

女人们慌乱叫喊着奔逃,稍微慢的转眼死于刀下。跑得快的,却也逃不过箭羽。一时间身边响彻惨叫。我的心剧痛,愤怒在血液里燃烧,将所有的恐惧和畏缩都燃烧了干净。

眼角看到朱依娜抱着新生女儿,被她丈夫扶着。我奔到他们面前,焦急道:“这样不行。大哥你背着她,我抱孩子。”

朱依娜看我,很是信任地将孩子交到我手上。她丈夫背起她就跑,我抱着孩子紧随着。

身后却响起了马蹄声,血腥的气息自后扑了过来。手掌里的小药丸却是起不了任何效果。

黑影笼罩,我转过身去,看到一双嗜血的眼睛和一道明晃晃的光芒,下意识护住孩子跪在地上。

可等待中的疼痛或者死亡却并没有降临。马儿受惊一声长鸣,一个沉重的身体倒落在我身边。

我被尘土呛咳了几声,张眼看过去。一支蓝翎乌杆的长箭直穿狼盗的咽喉,他死不瞑目。

头顶射来一道刺人的视线。我战战兢兢地抬头望过去,炽热的日头下,一个高大的身影背负阳光,俯视着渺小的我。青铜面具下,一双蓝眸冰冷彻骨,青龙马仰颈高嘶,一人一马的阴影完全将我笼罩。

这是……

“亲娘啊……”小程同学发出一声不和谐的哀鸣。

“你娘?”我诧异。

小程双腿打战,说话已经不麻利了:“我我我,阿敏你保重后会无期——”说着人已经跑出老远。

只见一道黑光闪过,小程同学面前的柱子上噌地钉上一支长箭,箭梢离他鼻子不过两公分。

小程吓得面无人色,牙齿打架。我却发出赞叹。

随着一声洪亮的号角声,无数身穿黑衣,头戴青铜面具的骑士从西北面的山坡上涌了过来。他们马匹强壮,身手矫健,朝着狼盗挥刀劈砍而来。这些人下手简直犹如切瓜削菜,毫不留情。一片刀光剑影之下,痛呼惨叫声中,强盗转眼死伤过半。

狼盗首领看到那箭,身躯一震,一声长啸,调动人马转头奔逃。

我身边这位神秘大叔似乎是笑了一下——戴着做工精良的面具看不到表情只能猜,他的属下颇知他心意地没有去追。

我这才抱着孩子从地上站起来,头还有点晕,膝盖还发软。危险似乎是过去了,可是这里已经满目疮痍。死人、伤者,燃烧的帐篷,奔走的惊慌的人群。

我心里剧痛,不由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老爹受了点伤,被人扶着踉跄着走过来:“程先生、敏姑娘,多谢你们。”

我想说真正该谢的是这位面具大叔,却忽然看到小程那一脸表情已经扭曲变形,仿佛写满了人间所有的苦恼。

正好奇,就听到身旁大叔发出的淳厚美妙如天鹅绒般的嗓音,就是语气讥讽了一点。

“阿生,这就是你的逃亡?”

可小程同学却不享受这个天籁,他浑身发抖,大汗淋漓,眼珠子一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大惊,忙扑过去掐人中。小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轻点!”

我立刻松手,向那位面具叔叔把手一摊:“好像昏死过去了。”

面具大叔的蓝眼睛迸射寒冰,咬牙切齿:“给我装。好,抬回去!”

我对小程虽有战友的情谊,可是面具大叔那犹如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势力罩在头顶,谁人有力反抗?我乖乖让到一边。装死的程同志被两个大汉抬上马,像麻袋一样丢在马背上。

老爹带着幸存的族人跪了下来,用族语感激对方的营救之恩。

男人冷淡地回应了一声,催马要走。

转身之际,他转头向我,冰蓝的眸子把视线定在我身上。

“你是谁?”

霸道无礼的提问。我淡淡答:“一个陌生人。”

大叔似乎又笑了一下:“齐国人?”

我亦笑:“京都人。”

大叔上下打量我:“你会使毒?”

我笑而不答。

大叔道:“你是萧暄的什么人?”

我心里微微一震,笑着反问:“大叔又是什么人?”

大叔华丽丽地一笑:“你自会知道。”

说罢,带着手下和包裹小程,扬长而去。

他们渐渐走远,身后掀起滚滚黄尘。

我的小心脏还在“扑通”地乱跳着,怀里的孩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朱依娜夫妇急忙过来抱孩子。

大难不死的人们开始寻找亲人,一时间到处响起了重逢的欢呼和看到亲人遗体的哭声。我心里沉沉的,去救治伤者。

阿梓跑来问我:“程先生没事吧?”

我摇头,也不知道。

那面具大叔衣着华丽,出场惊艳,气势逼人,显然来历不浅。可是对小程,虽然气恼,倒也没有伤害之意。应该不会太为难他。

狼盗虽然走了,可是营地已经被糟蹋得一片狼藉。帐篷大半被烧毁,牛羊奔散,财物被抢劫,更别说还有很多人死去。

连老爹都流下了眼泪。

我走过去搀扶着他,说:“老爹,继续待在这里不安全,万一那帮强盗又杀回来报复呢?不如让乡亲们收拾一下,随我进城吧。”

老爹抬起头来:“进城?牛羊怎么办?这么多人怎么安置。”

我说:“牛羊可以先赶在城外,人嘛,我会去安排。”

老爹想了想,便下令大家收拾东西转移营地。

事后证明这个决策是正确的,我们往西遥城的方向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远远望见一队燕军急匆匆往这边赶。这应该是城里派来的支援队。

带队的居然是阮星。穿着军装看上去成熟几分的他见到我,眼睛瞪得老大:“敏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我看到他,如老区人民见了解放军,感动得泪花闪烁:“你们来了,谢天谢地!快快快,把受伤的老乡先送进城治疗。”

阮星立刻指挥手下帮助牧民们。他同我说:“刚接到报告说狼盗在吉桑河边,王爷要我们赶去看看。这边都已经是燕王领地,他们以前即使进来,也从不敢骚扰居民的。”

“是吗?”我哼哼,“那这次是中了什么邪,杀人放火一样不少!若不是后来有人相救,我的脑袋都已经不在自己脖子上了。”

阮星被吓住,忙问:“姑娘没事吧?不然在下不好向王爷交代。”

我想起萧暄屡不见我,有点恨恨,冷声道:“向他交代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阮星有些尴尬,说:“今天的事的确蹊跷,王爷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敏姑娘辛苦了。在下先派人护送姑娘回去吧,王爷他……”

我把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么麻烦了。我陪乡亲们一起进城。要麻烦少校妥善安置他们。”

阮星本来沉默寡言,虽然还有话,倒也憋着没再说。

我便跟随着牧民们在燕军的护送下慢慢回了城。牧民们都被安置在府衙后院。我劫后余生,突然分外想念家里的人,匆匆奔了回去。

云香正带着觉明和品兰坐在院子里,看到我走进来,三人齐跳,大叫一声:“啊!”

我泪眼汪汪:“大家——”

云香激动夸张地扑了过来:“小姐啊!”

我抱着她嚷嚷起来:“云香啊,你家小姐我今天差点就要埋骨草原了!”

云香倒是真的哭了:“小姐啊!你这一晚跑哪里去了啊?你可都急死我们了!”

“没事没事,”我只好反过来安慰她,“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

“姐姐你说得轻松。”觉明凑上来,“招呼也不打一声,我们还以为你被坏人绑走了。”

我哈哈笑:“坏人绑我做什么?坏人只绑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娃娃去给山里人做儿子。”

觉明不高兴:“你又逗我玩。”

倒是品兰还冷静些,上前来说:“姐姐失踪一夜,王爷也急坏了,到处找你,都快把城里翻一个遍了。姐姐要不要先去见见王爷,报一个平安。”

萧暄找我?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天天送上门去他都不见,一夜不归他倒急了。这个人,做回了王爷,远没以前亲切可亲贴近群众了,懒得理他。

我打了一个呵欠:“再说吧。折腾了大半天,累死我了。睡一下,都别吵我。”

我倒在床上,浑身都瘫软在棉被里。只来得及打一个呵欠,然后立刻沉入梦乡。

这一觉却睡得很不安生,梦里刀光剑影。一下是马上凶残的身影,一下是被砍倒在地的牧民,绝望凄厉的哭喊不绝于耳。我在梦里头晕目旋,寒冷又恐惧,不停奔跑,可是那些刀光和惨叫一直紧随身后。

我急得满头大汗,忽见前面出现一道光,赶紧冲上前去。

光线只中,站着一个人,赫然是张子越。

我大叫:“子越哥,救救我。”

张子越淡漠地看着我,说:“你我都不在同一个世界,我怎么救你?”

我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僵在当场。

张子越转身,一下匿在光芒里。我来不及多想,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拔腿追过去。

突然之间,周身一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后方压了过来,我的腰上一重,整个人被压倒在地,肺里的空气一下被挤光。

我大力挣扎,艰难地扭过头,萧暄一张盛怒之下的老脸出现在我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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