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风筝
倾城抬眼，是十来个民众聚在一处争论着什么，隔的远听不清具体在吵些什么，但她并没有去一探究竟的兴致。
不过她身侧的那人就不同了，见是有热闹看的样子，他手腕一摇，轻巧地收了折扇，启步就想往那边走。
公孙衍的脚步迈出一半，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回首看向倾城，以折扇端指了指那边围在一处的一堆人，问道:“去看看？”
倾城站定，什么都没语，就是冷瞥了他一眼。
恰那方有人偏了头朝这边望，公孙衍眼疾手快地摊扇掩在自己脸边，同时笑颜对身侧的人说道：“我就是随口这么一问，我不爱管闲事的。”
引颈看过来的妇人见二人气宇非凡，虽注了目欲一探究竟，但奈何一个人的面容都窥不见，无奈移了视线再向前看寻着。
路经正争论着的人群时，隐约听到几个关于“美”、“丑”、“第一”的字眼，公孙衍默默想着，若换作常时，这个趣子是定要去听一听的。
越过那一小群人，再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公孙衍所说的看绘面的地方。
是一家专门制绘纸鸢的货铺，瞧着店面虽不大，但其中大大小小的巧物件件都精美工致，只远远一看都能晓得里面的品物极精，不是可以轻易潦草制作出来的。
这家店肆起初是以风鸢制造为主，并着其它一些常见的小物件。不过纸鸢不是四时皆宜的玩件，入了秋冬店内的生意就十分惨淡了，快做不下去时，又幸好遇上了公孙衍。
公孙衍瞧他家的风筝做得好，掷了银子买来送到妤暄殿，多的就拿去发给合年龄的小孩子玩。公孙小王爷易物向来大手笔，他每年来个两三次，就能保证一家小店整年的营生。加上他在泽都的人气高旺，许多待字闺中的小女追求小王爷同款，也常常争着来买。
经公孙衍明里暗里的大力扶持，这家纸鸢店不仅起死回生，生意更是逐渐兴隆起来，此后工匠一心钻磨风筝技艺，其他的物件也就渐渐不做了。
做工的师傅在挨个检查成品的构架稳固和瑕点，见公孙衍进来，欢喜地放了手上的活儿要过来。公孙衍怡悦摆了摆扇，示意他们自己看。
许少的十几只较大型的多彩纸鸢端立在四测的架台上，而大多数的纸鸢则被纷纷用细线牵着挂成悬空。各式各样的风鸢一只接着一只跃然在人的目前，抬眼就像是切实地看见了许多飞扬在高处的风筝，使人心底迸发出强烈的惊动之余，又觉感目不暇接。
精雕细绘，五彩纷呈。翩翩欲舞，展翅欲飞。
公孙衍的嘴角似是很满意地勾了勾。
倾城为那斑澜的色彩短暂地晃了下眼睛，她以前路经过这家纸鸢铺，虽没有仔细看过，但仿佛不是这么布置的。
两人并肩朝内走了几步，倾城微抬眼梢视着这些风筝，无意识中放慢了步伐。公孙衍随她行着，同时慢条斯理地摇着扇，自然而然地说道:“慢慢瞧，挑不着喜欢的，我再带你去别处。”
倾城的脚步缓了下，又顿了下，而后偏头对公孙衍道:“要来给公主挑绘面制纸鸢的是小王爷，不是我。我不过是来协你望一望的。”
公孙衍容色滞了瞬时，没想到这点心思会被倾城听出来，但转瞬又恢复回一派谑然随性的样子，说道:“自然，今日是衍烦劳了倾城姑娘，下回若是姑娘遇了什么事要着人的，衍自当在所不辞。”
倾城冷笑一声道:“小王爷能不为我找些事情出来，就是最好的了。”
公孙衍摊扇诚意十足地道:“怎么会？”
倾城从来没有为其他人挑礼物的经历，也没有踏进过这样的巧物店。她从小看到大的只是刀锋与血流，很长一段时间她眼前就只有兵器的冷灰色，以至她现在并没有在自己世界里认知的妍媸，也不分辨什么颜色是美丽或丑陋的。
巧手的做工师傅检查完了新摆出来的十几只纸鸢，便站在边上遥遥望着两个挑风筝的人，不由咧唇觉着十分赏心悦目。
倾城定立在风筝铺正央，虽目光在这些纸鸢上来回绕了好几圈，但并拿不出主意。反而公孙衍还是在悠闲地摇着扇子，视线都不落在这些风鸢上，压根看不出他有要认真挑选的意思。
自己拿扇子扇得十分凉快，公孙衍便也想给倾城扇扇，只是他的折扇一伸过去，就遭了倾城狠狠一眼瞪，他又讨没趣地收回去了。
见两人久看而不采，做工师傅热心地过来询问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公孙衍答他们看绘面，做工师傅便点点头入了里间。
半晌，公孙衍偏首问道:“有没有看得上的？”
倾城指尖微动，道:“还是你选吧，我看着，都差不多。”
隔着帷帽窥不见倾城神情，公孙衍收了折扇道:“都差不多是什么意思？都好瞧？还是都瞧不上？”
倾城还是说:“你选吧。”
这时做工的师傅又抱出来三个大风筝和一小叠绘纸，公孙衍瞟了一眼那三只风筝，就开始专注翻了翻师傅递过来的绘纸。
绘纸上都是新画出来还没有实际作上纸鸢的图案，公孙衍前后看了一轮，刚想把绘纸给倾城，转头发现她的眸光聚在了刚抬出来的其中一个风筝上。
公孙衍循着她的眼神往前看，倾城凝视着的竟然是一面只简单勾了几枝梅的半成品风筝。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架风筝上，做工师傅马上解释说因为小王爷说要看绘面，才把这几只没完工的也拿了出来。
在公孙衍的注意力转到这架纸鸢上时，倾城就已移开了视线，但即使如此，公孙衍还是盯了盯这只相较之下显得潦草的风筝。素色的底面，用墨色单调地勒了一轮月与二三孤梅，甚至还没有上色。
片霎之后，公孙衍亦换了视野，抬手指了其中一张画纸道:“看这张。”
公孙衍置了扇子将那张绘面抬起来，倾城顺着看过去，他拿的画纸上所绘的图案很丰富。四方都用弯绕的粗木藤蔓将整副画面围镶了起来，柔软的褐蔓由粗及细缠蜒曲下，分干上有娇细的枝尖抽芽盘出，左端顶际的低枝上立了只机灵的青鸟。
高处祥云朵朵，底缘草木茂密。画面上零散地飘漾着不同的花叶，就如同是从上方的藤蔓中纷扬飞出来的。图景的中央是个站在草丛里扯着风筝线的总角女童，乌眸粉面，青丝曼扬，嘴角咧开的弧度尤其喜人。
这也是张还没有完成的图纸，只有藤蔓、云彩和花叶着了色，人身与她手上的风筝还是没上色的状态。倾城凝望着画里放纸鸢的小女孩，想到其实婵影公主小时候不是这样的，但是想她大概会中意这张绘图的。
倾城回眸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公孙衍正侧首抿着丝笑注视着她。他的视线传过来虽隔着帷帽，但倾城感受到心头惊了一惊，一瞬间咯噔了下。
公孙衍的唇角往上勾了勾，问她:“这个如何？”
倾城瞥过目光，淡淡地道:“想必公主会喜欢的。”
公孙衍将此张绘纸卷了卷递给做工师傅，偷着瞟了眼倾城，若有所意地挑了下眉，道:“这图画，你也喜欢么？”
倾城没什么表情地说:“不。”
公孙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不明意味地笑了起来。
公孙衍的笑一贯携着几分戏谑的玩味，这时笑，倾城免不得要觉得他这笑带着点别的意思，不禁生厌地皱起了眉头，“你笑什么？”
喜眉笑眼的人拾起折扇反问道:“挑着了制面的绘图，我就算解决了个大麻烦，不该笑笑么？”
他不会是在笑这个的。油嘴滑舌的纨绔子。
倾城嫌恶地别过了头。
答应下来的事情总算是办好了，倾城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扭头就准备赶紧走。岂料公孙衍眼尖又手快，倾城第一步还没迈出去，身前就多了一把素色折扇挡住了她。
倾城冷冷抬眼斜过去。
公孙衍立马放下拦人的扇子，又是一副满堆的笑容，样子很真诚地说道:“倾城姑娘，这绘面虽挑着了，可还没有实际作成风筝面组整起来呢。我一个人哪制得出来？不如你再帮我一帮？”
倾城冰凉凉笑了一声，“公孙衍，你找麻烦的本领真是可叹啊。”
公孙衍与她笑道:“我是实话实说，我这人粗手笨脚的，万一做不好，还白费了你今日辛苦随我出来跑一趟。”
直直地能感受到倾城的目光瞬刻间发出寒，公孙衍喉间一顿，又道:“倾城姑娘，我是认真的，我也想给我姊姊好好做个生辰戏件，你帮帮我吧？”
倾城冷冷道:“照你这样说，我还要跟你去纳阳王府帮你做风筝？”
公孙衍连忙道:“不用！我原本备的物材也是从这里买回去的，订的时候就订得多，现下想来都还有。不必去什么王府，在这里做就正正好。”
倾城冷森森地视着他，半晌，道:“你有意设计的吧？”
被倾城的眼神盯得凉飕飕的，但公孙衍装作仿若无感，说道:“这说的哪里话？绝不是。”
倾城道:“这里会做风筝能帮忙的人多得很，叫我做什么？”
公孙衍道:“那不一样，婵影姊姊喜欢你，你做的她肯定会特别喜欢。”
纱缦后的姑娘神态微怔了怔，借着帷帽不会被人看见，便只有她知道自己此刻的懵然。
见倾城有动摇，公孙衍扬起一边嘴角再接再厉道:“我动作快，不些时就能做好，不会误你太多时间。明日去接婵影姊姊过来，她看见了肯定高兴。”
“……我没做过，不会。”
公孙衍闻言启唇笑道:“那没关系，你帮我随便铺个纸递个材料就成。”
说完公孙衍接了师傅包裹好的绘图，朝她招招手就率先往内走了。倾城张口还想说什么，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原地顿了片刻，还是动了脚步随着公孙衍走了进去。
公孙衍唤来学徒带路，昂首阔步地跟着人走入了纸鸢铺后的做工间，神形自然得就跟进自己家一样。
倾城虽然与他一齐入了做工间，但内心仍是踌躇的。
公孙衍不管倾城迟疑不迟疑，一股脑把裹好的绘卷和他的折扇塞给了倾城，自己则去到最大的一方长桌前开始摊纸布墨。
案上竹材、纸绢、刀具、笔烛、彩料一应俱全，全按着规列整整齐齐地安放着，全然没有被使用过的痕迹，显然是专门为人安置好的。
还有脸说不是他设计好的。倾城暗诮了句。
还在倾城环视四周摆物时，公孙衍就着了墨铺好了纸张，神采飞扬地朝倾城抬了下手指，勾唇一笑道:“绘纸。”
倾城冷冰冰地把纸卷递给他，后则沉默地立在了公孙衍后侧。
公孙衍接过绘图抽开绳结将其摊整，用了镇尺压住，提笔按着样模将图画搬下锦纸。
俯身移笔的人轩然霞举，聚神动势间揉粹出一种落拓明朗的风华，竟让倾城在他的某个神采中恍生出他好像真的是株谢庭兰玉的念想。
但那也只是个一瞬间的念头。
倾城认识公孙衍的时间不长，但她比大多数人都更加清楚，公孙衍这个人相比其他，只是多生了副倜傥英隽的皮相。而他底子里，和那些游手好闲、放荡无耻的世家子弟，是没有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