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棠梨
青城有仙山，其林木青翠，终年常绿，诸峰环峙，状若城廓，可称“太仓山”，又名“青城山”。
太仓山上丹梯千级，曲径通幽，是兰华门。
兰华是流芳的仙门，门下多出济时行道、拯危安民的义者，他们只修行不为仙，但百姓敬仰这些行义的修士，就将他们称作“仙者”。
太仓是兰华的主峰，但它之下还有座极负盛名的仙山，叫“苍岚山”。
掌人居太仓，首徒守苍岚。首徒指的不一定是执掌人收下的第一个弟子，而是兰华中品学最优、最得众意的门生，那么他就由执掌人亲送，去驻守苍岚，其他弟子依旧在太仓山上修习。
上一任苍岚山的执事乃是兰华百年来出过的最年轻最赋天资的大弟子，闻说还是位颇具风姿的英年玉树。在他的协领之下，苍岚盛安，也辈出贤能。
只是在暮恒二十六年之时，兰华出了件怪事。事情原委到底是怎样的，外界的人也不清楚。但是那夜，苍岚山上下了血雨。
如临极狱，满目腥红。
绝寒，阴魅，黑斗篷。
穷冬严酷的风，那间被震塌的草屋。
不是假的，不是假的，那不是梦。
被掐喉的窒息感、冲上脑颅的恐惧感，竟然还掺上了被利锋刺穿血肉的惊痛。
又是那种可怕的感觉。
全身的肌肤如被火烧，肺内的气吸不上来，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头，都奇痛无比。
身围寒如坠冰窟，体中却在灼烈地烧。在极限的冰火二重天中，她视线前爆发出异样的场景。
荷塘，书卷，矮阶。
夕阳半沉时，倾在庭院里的薄光出奇的漂亮。
但是，好痛啊。
“等……”
“大哥——”
有缓流送到她的脉搏里，很快渡过全身。在这柔和的灵流之后，她体内的痛息就逐渐平缓下来，连带着她脑中急切想要抓住的一闪而逝的光景，也慢慢涂白了。
陡然睁眼。
“别动。”
她身畔传来一声低音。云珞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她身围的冷息在她睁眼的那一瞬被收束起来。
有人在给她渡内力。
她朝榻前看过去，那人戴了张金面具。
鎏金华贵，面具做的很精巧，整张覆在了他面上，没有露一点边角。
头脑里窒痛的感觉止下了，但云珞回想这幕之前的场景，竟是变成模糊画面了。梁栋青、中鬼界、三小鬼、鬼王！
这其间好像有过梦忆，但也想不起来了。
她记得她失去意识之前的事情，但鬼王到来之后的一切场面都变得朦胧不清，尤其是他的脸。
她没有礼貌地冒犯，他是要杀她的。
云珞到现在才有机会后怕，那道招式的力势之强，是能立刻取掉她性命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种术法能在一招间爆发出那么强劲的力量。
“可以了。”
戴面具的人松松移开了手，起身往后推开几步，远望着她道:“还有哪里痛吗。”
很沉冷的音线。云珞撑着底榻坐起来，如同历了一场刑，但传给她的内力把那些痛楚都抚平了，现在只觉得乏力，于是说:“都还好。”
她仔细看向那个人，他穿了身棠梨的枫衣。
棠梨花白春似雪，棠梨叶赤秋如血。是个很喜人的颜色，领襟和折边都抚得齐齐整整，腰上系着的细金腰带应着他发上的小金冠，显得人颀长而挺秀。倒不像是件常服，像是贵人家里过生辰或者遇喜事穿的礼服。
云珞不禁盯着多看了两眼，只听那人轻轻笑了声，问:“好看吗？”
云珞立时反应过来失神了，微低了头道:“好看的。”同一时间，她又在飞快思索着鬼王发招的后续和这个人的身份。他是谁？可是这个时间这个情况下，他好像也不能是第二个人了。
那人似乎洞察了她的想法，低笑了一声道:“在想我是谁么？”
云珞抬眸问道:“你是鬼王么？”
他答道:“我是。”
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云珞还在慌张地思索着怎么办，只听他又问道:“你怕鬼吗？”
他此时的声线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冷沉了，甚至还轻松起来，可是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他应该会想到听什么？该答怕或不怕？
苦思了半晌，云珞还是如实答道:“我不怕。”
鬼王说:“不必怕我。”
鬼王大人到底想干什么，云珞脑袋都转累了，慎慎地轻声问道:“你……之前是想杀我吗？现在……”不知道怎么往后问了。
鬼王沉吟片刻，道:“先前看错人了，误伤了姐姐，给姐姐赔罪了。”
云珞吓得差点咬到舌头，“你、你叫我……”姐姐？
金色面具后的人笑了一笑，说:“你年纪比我大，我就叫你姐姐了。”
云珞竟不知道如何答了，入鬼道后虽形貌不变，但能做到鬼王，还创了这么大个鬼宗，她原想他没个几百岁，也少不得个百来岁的，可他居然说还没有她大。
她起先在中鬼界转身的刹那是见过他脸的，只是现在记不起来了，唯有感是惊鸿的一眼，但也觉得不该比她小。
“姐姐在想什么？”鬼王见她不说话，便又问了。
云珞犹疑道:“你真的比我小么？”他的面被遮的严严密密，一点模样也窥不到。但她怕这鬼王再叫姐姐，她真是承受不住。
怕什么来什么，这鬼王果然又叫了:“姐姐不必惊慌，我虽是过来鬼界许多年了，但肯定不算太大的。”
云珞暗思是我看起来像比较老吗？但她无论如何不敢担这敬称，还是说:“我其实也就十七……”
鬼王大人没领会到她的意思，反是听不出意味地说了句:“你都十七岁了啊。”
这话说的仿佛他在她幼时就见过了她似的，云珞眨眨眼睛，问道:“那你几岁了？”
鬼王好像也眨了下眼睛，说:“我记不清了，好多年了。”
看吧，好多年了，都多到记不清了，云珞想，肯定比我大的，不该叫我姐姐的。
况且纵然这时两人间的气氛感觉上仿佛还不错，她可是没有忘了这位鬼王大人是抬下手就能要她小命的。
还有当时就在她身边的三只小鬼，虽然她用瑜清先推了他们一推，但鬼王发出的杀势力量太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连伤，还有她近旁的那些小鬼，还有慕凌。
一想到这里，云珞脑子里都乱成了一团。
“姐姐，姐姐？”见她抬头了，她身前的人轻轻笑了一笑，说:“姐姐怎么总是走神？”
“我……”云珞斟酌了片刻，还是问道:“我想问其他小鬼被伤到了吗？还有……还有一个和我一起来的人，他……”
鬼王道:“他们都没事，小鬼们影响虽确实被影响了一点，不过之后让他们去洗灵池泡一泡就好了。姐姐的朋友，也没事，还在高鬼界。”
云珞看了一眼四围，道:“那我们现在是在？”
鬼王道:“上鬼界。”
只有鬼王能待的上鬼界。
云珞越觉不安，忖度着先向鬼王大人道个歉，于是赶紧下了榻，十分忐忑地道:“我们本来没有入鬼宗的令牌，想进来看一看，就无礼冒了名，冲撞您了，真对不起。”
鬼王似是怔了一下，而后说:“不必道歉，说是我的朋友，可以。”
以伊血祭的说法，乃至梁栋青的言语之间，都是确定了这位鬼王大人是绝对不存在什么朋友的。他此时的态度和辞话，就让云珞心底更慌。
但是没空去思量那些了，再被发现走神就实在太不礼貌了。云珞只得从速把脑海里纷乱的思绪都驱走，专心想着怎么解决眼前的局面。
她一抬眼，鬼王正定了眸在看她。云珞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被发现了。
还好鬼王大人没想揪住她的漏处，而且换了个话题问:“你长大的地方好玩儿吗？”
云珞愣了下，有点滞滞地点点头，说:“很好玩儿。”
云珞看不见他面具之后的脸，但直觉他可能勾了下唇，他又问:“你身边的人也好玩儿吗？”
云珞彻底搞不明白这位鬼王大人了，只能觉得他暂时还不想杀了自己，便顺着答:“他们都很好。”
鬼王大人听了没立时再说话，也没什么表示。云珞瞧他棠梨色的衣裳实在很好看，他虽遮着脸，但露出来的脖颈与手指皆修长又皙白，这个颜色很配他。
她鬼差神使地回问了句:“你身边的人呢？他们好吗？”
问完才觉得不合适，他们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样一开口也不知是问人家生前还是死后，如若他身边现在没有没有人伴着，她才真是触了人家霉头。
幸好，鬼王大人没有不开心，而是认真地说:“我只有一个朋友，不过她很好，好到她一个就可以抵过千万个朋友了。”
云珞情不自禁地说:“那真是好。”不过这位鬼王大人，真是和预想的太不一样了，和初见到时的也很不一样，差异大到她都要觉得有两位鬼王大人了。
“你想看看上鬼界么？”鬼王大人问。
云珞说:“想的。”
鬼王便抬了步在前做指引了，云珞随在他身后，目光又被他的头发吸引住了。
她的头发自来都是很漂亮的，所见也很少能与之相媲，但鬼王大人的这头乌发也很漂亮呀。
他拢了前额的发半束起来，头顶简单地配了副小金冠，覆在脑后的漆黑云发亮泽极好，半束的发式没有显得他不精神，反而十分流畅华美。
云珞越看越觉得鬼王大人的头发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