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听了苏咏霖所说的,陆游的面色十分纠结。
他内心并不想接受苏咏霖对虞允文和陈康伯的评价,因为这两个人曾经是他的向往,是他非常崇敬的人,他一心想着恢复中原北伐金国,却只能想,这两人是真正的去做了。。
尽管没成功就是了。
可是他们奋勇拼搏的意志依然让陆游向往不已。
可事到如今,他发现他们也是人,他们不仅仅只是恢复故国的斗士,不仅仅只是勇往直前的战士,他们还是有着挺复杂的方方面面的。
这种现实冲击了陆游的内心,使得他不得不承认苏咏霖的这种评价是有道理的。
他们一心谋国,一心为国,至于为此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们似乎并不在意。
甚至这个代价该由谁来承担这件事情他们好像也并不在意。
他们的眼睛盯着那个结果,忘却了一切。
陆游的双手紧握扶手,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低下了头。
他很想用南宋上流社会批判苏咏霖思想所提出的观点之一来反驳苏咏霖——他们为民请命之时,苏咏霖并没有看到,只是十分狂妄的宣称他们都是有罪的。
然而陆游很快就想到了自己反驳好友的那句话——再怎么请命,不还是有人饿死吗?
他在明国没有看到饿死的人,只看到了端着饭碗大口吃饭然后大声说笑的人。
他们大口大口吃着麦饭,吃着炊饼,吃的好香啊
苏咏霖做到的事情,是他们没有做到、或许也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所以,他无力反驳。
“陛下所言,都是对的”
苏咏霖趁热打铁。
“所以务观先生,你应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执意灭宋,我为什么要毁灭掉这套体制。”
“外臣知道了,外臣也亲眼看到了大明和大宋之间的不同,所以外臣希望大宋也能变成这样。”
陆游一念至此,忽然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苏咏霖:“若是没有兵戈之祸,若是可以不流血,不死人,那便最好了,陛下,您说”
苏咏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可能,我在洪武政论当中写过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带领被压迫的人掀翻头顶上的上等人从而翻身做主创立新世界的暴力行动,不可能不流血,不可能不死人。
上等人绝对不会放任被压迫的人把他们掀翻,夺取他们的利益, 对于上等人来说, 哪怕他们已经富可敌国, 也决不允许有人从他手里夺走哪怕一文钱。”
“这”
陆游犹豫道:“如果彼此都能放下成见认真的谈一谈,那么”
“务观先生,你去和一个贪官谈一谈, 让他们不要再贪污,退还所有赃款和赃款得来的土地、房屋、首饰、古玩等等, 你觉得他们会答应你吗?”
苏咏霖没等陆游说完, 就反问了他一个问题。
陆游沉默片刻, 而后缓缓摇头。
“外臣不曾经历过此事,但是”
“但是你也觉得这大概是不可能的对吧?”
“这”
“所以, 指望他们能幡然醒悟,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们打一开始就没有把咱们当做与他们对等的存在来看待, 不是比他们强, 让他们仰视和恐惧, 就是比他们弱, 被他们轻视和压榨。”
苏咏霖正色道:“我知道,你会觉得我的手段比较残忍, 杀戮过多,这样不好,但是我想说的是, 我杀掉的人,比起因他们而死的人, 实在是少得可怜,因他们而死者, 何止千万?
所以,唯有战争, 唯有彻底消灭,唯有彻底清算与革命,将他们全部扫除,全部清理干净,重塑整个世界,如此,才能最终获得成功, 重塑这个天下!”
陆游望着苏咏霖,看着他眼睛里的光,只觉得这份光亮能够在自己的心里点燃一团火。
他本来还想问一问苏咏霖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想知道他做了这一切到底是是不是真的为了他自己所说的伟大目标, 但是忽然又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能站在这里,已然说明他相信了苏咏霖,因为相信,才会冒着风险提供这样重要的情报给他知道。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相信他就行了,他已经改变了明国,那么未来改变南宋也是迟早的事情。
不管是用什么手段,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南宋中就会成为明国的样子,重归一统,结束分裂割据的局面。
这一切是不可能逆转的。
陈康伯和虞允文或许可以为南宋拖延一些时间,或许能够让南宋变得稍微强一点,但是他们绝对不可能让南宋成为能和明国分庭抗礼的存在。
虽然没什么理论数据支撑,但是陆游就是觉得这不可能。
陆游闭上眼睛,又睁开,心中已然没有迷惘和挣扎。
“能将此事告知陛下,外臣已经没有什么想说的了,还请陛下多多提防,莫要让中原生灵涂炭,王主事,我们走吧。”
说着,陆游转身就要离开。
他走了几步,背后忽然响起了苏咏霖的声音。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陆游站住脚步,惊讶的回过头看着缓缓站起身子的苏咏霖。
“务观先生,你已经心存善念,心存为民救民之心,为此,你甚至超脱了心中的牵挂和恐惧,为大明提供重要情报,那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见证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呢?”
陆游满脸的不知所措。
“这”
苏咏霖走上前来,一伸手握住了陆游的手。
“务观先生,我知道的,迈出这一步,不容易,曾经我也是官员的家属,我感受过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对于放弃这种生活走上革命之路的艰难和心理斗争,我也是经历过的,所以我懂,这一步真的是太难了,能做到的,都是最勇敢的。”
陆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看着近在咫尺之间的苏咏霖,大脑一片空白。
“革命这种事情,只靠底层民众自己是无法做到的,他们没有学识,难以组织大众,难以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也没有明确的斗争目标,纵使一时昌盛,难免最终衰败。
所以若要取得胜利,必须要获取充分的政治、军事、文化知识,需要掌握这些知识的人才协力,如此才能继续走下去,而在这个过程中,若只是改朝换代,当然容易。
一切为了利益,一切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人才会源源不断,但是我们所做的事情并非是为了改朝换代,而是如我书中所写的那样,为了改变这个吃人的世界。”
苏咏霖坚定道:“儒学书籍上所写的满满的都是仁义道德,可是我早就看穿了,仁义道德的外皮之下,传授的全是吃人的本领,只是乍一看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学它的人,一开始满满的仁义道德,可一旦学通了,学明白了,做官了,就要开始吃人了,让这些正在吃人或者准备吃人的人改邪归正,走上与我们相同的道路,何其艰难呢?
帮助底层民众,只要给他们分田地,就能获得他们的拥护,然后再向他们传播我们的理念,就能快速传播开来,使得越来越多的人愿意追随我们,可是面对不缺土地的读书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求我们不仅要有一套足以对抗儒术的治国之术,还要寄希望于个人的觉醒和改变,寄希望于这个人和其他吃人的人不一样,心存良知,怀有善念,并且明辨是非,还能抵御住优渥生活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