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卷四·第72回·燕然未勒(上)
判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女子的皮肤比两年前黑了,一双琥珀杏眼却越发明亮,眼下也添了一道细细疤痕,不知是怎么划伤的。娃娃脸几乎瘦成了瓜子脸,添了几分锐气,然而让谢如愿险些认不出的原因,不仅仅是她身体上的变化,而是她的神态——不再歇斯底里,蛇一样的阴翳的眼神已化作鹰隼的锐利,浑身上下透露着说不出的豁达。
罗生嫣然一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比你早几日来,先进来吧,我给你们带路。”
罗生一面介绍着军营各个方位的组成,一面领着人向军营中心走去。
听着听着,谢如愿忍不住打断她:“嘿,罗生。”
“叫我干嘛。”
谢如愿没头没尾地说:“虽然你没死,但我完成了我那时的诺言。”
“嗯?”罗生微微侧目:“我怎么不记得你许过什么诺言了吗?”
谢如愿一笑,故意道:“我把你的‘骨灰’扬了。”
罗生脸色霎时一僵:“……”
谢如愿:“逗你的,还在我家院子里埋着。”
罗生:“……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谢如愿:“不必,不必。哈哈,你比之前变了很多嘛。”
“两三年前的一个照面罢了,你还能看出我变没变?”罗生侧头一挑眉,一幅“鬼才信”的表情。
谢如愿:“当然!”
“……你倒是变了很多。”罗生嘟囔一声。
谢如愿微怔:“变了很多?”
“是啊,很明显。”罗生假意笑道:“变幼稚了呀。”
谢如愿:“……”
“不过谢如愿,谢谢你。”罗生停下了步子,扭头对上谢如愿的双眼道:“绑架的事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不求你……”“行,我接受了。”
罗生一愣。
谢如愿毫不在意地一笑,拍拍她的肩:“但下次再叫错称呼,我就不会原谅你了。”
罗生一怔:“什么?”
谢如愿故意捧着玉兰儿脸贴脸:“我现在是宁国公夫人,不好意思了。”
罗生翻了白眼。
谢如愿:“哎,别走啊,要不你叫我小娘子也行。”
“……闭嘴吧。”
景元二十一年三月,西八部秋王庭、春王庭陆续被占。东四部兵分两路南下,与斩神营正面交锋。
“首战基本告捷。”
萧吟行一身戎装,绯红衣领灼灼如火,他将骑兵模型放到沙盘上,说道:“接下来就是控制战线,只能进不能退,察尔靳现在一定领着大部分阿嗒尔人退守泊塞城,而泊塞城会是第二场硬仗。”
他们的战线已经向北推进数十里,军队也已在新据点扎营,准备迎接下一场大战。
曲棣非颔首:“泊塞城依泊、塞二山而建,坐落谷中,可谓是依山筑城,断塞关隘,易守难攻,正常进攻没有十个月几乎不可能拿下,且不说前期消耗不宜过大,若是绕路则恐有腹背受敌之险。而且,泊塞城是我们继续向东北进攻的最佳驻扎据点,否则过了八月,北漠入冬,酷寒难熬。”
萧吟行解释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在行军途中分成两队,我领一队列阵泊塞城正面,另一队则朝着泊塞城东侧进发。正面军人少,先至后攻;东面军人多,后至先攻。两面配合,分散泊塞城内兵力同时也可起到疲兵作用。东侧开战后,东面军顺势后撤诱敌深入,此时领兵北上的曲侯再分两队,一队人少,东去断掉东侧阿嗒尔泊塞城的联系,和东面军实行两翼包抄,一队人多补入正面军,同我正面进攻泊塞城。”
谢如愿瞧着模拟战局盘忽然出声:“再利用山路不行吗?虽然泊塞城西北侧山脉连绵,但泊山其实不高,而且视角够高,隐蔽性也强。泊塞城依山而建,对山极其依赖,也放松警惕,倘若出其不意——”
曲棣非冷冷打断:“山路崎岖,行军不便,不论是进攻还是撤离都耗时耗力,而且火铳车很难上山,就是上得了山,射程也不够,弓箭就更用不上。谢夫人如果不懂,就不要插话。”
“抱歉。”谢如愿讪讪闭了嘴。
萧吟行轻拍谢如愿脑袋,解释道:“泊塞城西北侧山体连绵,但没有上山的道路,泊塞城便是连西北方向上的城门都未修建。”
谢如愿道:“你所言的,对于时间配合要求非常之高,若是东面军后撤而曲侯军队未至,泊塞城内一鼓作气趁势增援,并派兵向正面军发起进攻,那么我们两边岂不是都要损失大量兵力?更何况,你要怎么办?你带的兵少,岂不是更危险?”
“儿女情长。”闻言,曲棣非虽然下意识批评,却放缓了语气解释:“这种假设我们也考虑过,若是最坏的结果发生,东面军会回撤至正面军增援,而我也会直接加入正面作战,只是东侧难免防御薄弱,战局又要拖后。”
萧吟行放缓了声音队谢如愿说:“你不要担心,曲侯爷在战场上呆得比我要久多了,时间拿捏他有分寸。”
谢如愿闻言,目光看向曲棣非,最终点点头:“好。那我呢,我需要做什么?”
萧吟行笑道:“你嘛——”
“嘭——”
细口火铳冒了青烟,迷了一双丹凤眼。
谢如愿抿唇,面上不带一丝笑意,熟练地换上弹药瞄准靶子点火。不久后又是一声巨响,正中靶心。
“差不多歇着吧。”罗生刚沐浴完,褐色布帛包裹起湿漉漉的黑发,道:“宁国公出发这都多久了?你还在生气?”
谢如愿一言不发地换弹药。
“你比不了那些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多年的人,不让你上本就不在我意料之外。又不是人人都可以效仿萧疏和王圜夫妻。而且,你真觉得江湖上学的那些三脚猫功夫能和战场上的厮杀有得一拼?”
谢如愿立即反驳:“我师门学得不是三脚猫功夫!”
“好吧,我不了解你师门,但我知道你这样没日没夜地练火铳,身体熬不住的,再说了,你看看时辰,已经禁止演练了。”罗生叹气:“一身火药味——去洗个澡,舒心舒心。”
谢如愿垂下枪,道:“我昨天刚洗过,还是省点水吧。”
罗生点点头:“那行,早睡吧。”“我不是生气。”
罗生单手擦了擦头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是……我只是——”谢如愿猛地拍向腰间的刀:“气死我了!我就是生气!他就是个骗子!给我铸军刀、教我射箭、还带我来军营讨论战局!最后临到阵前了居然反悔不让我和他一起上,说什么因为我还不会用火铳?那么我这一年多都在准备什么?我都练的虎背熊腰了——”
罗生:“你手……不疼吗?”
“……”谢如愿颇固执道:“手上全是茧子,不疼。”
罗生无奈一笑,随口一说:“可能是怕你添乱吧。”
“萧吟行不是这样的人。”谢如愿声音一低:“他从没觉得我麻烦过,他一向让我参与他的事。”
“……怎么还委屈上了?”罗生闻言道:“虽然我讨厌男人,但我可没说你男人不好,只是……可能是他没什么把握吧。”
“两军首次交战,虽然是我们略胜一筹,但从伤亡来讲——你也该知道东四部有多凶残。如今泊塞城又在峻岭之间,易守难攻。这前几回交锋都很危险了,许是以后更有把握的战役会让你参与练手的吧。”罗生走到谢如愿的身边拍拍她肩膀,试图安慰:“我想,不会有谁想让自己的心上人涉险吧,又不是闹着玩的事——有人心疼,你还不乐意了?不要矫情了。”
谢如愿闻言却低着头道:“我懂他顾虑,可换做我,我也不想他涉险。”
“他涉险那是难以避免的……”本来语气带点调笑意味的罗生一噎,放弃了似的道:“算了,说不过你,我要回去睡了——等等,那是什么?”
她话锋陡然一转。
谢如愿闻言,跟着罗生警觉地抬头。黑暗之中,她依稀辨识出一抹黑色踪影从远方无声滑翔而来。
谢如愿立刻举起火铳。
“等等——”“嘭——”
罗生话音未落,黑影已扑棱着坠下。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远处军犬的吠叫。
谢如愿被烟呛了一口:“咳咳。”
罗生:“……算了。走,去看看。”
“是金雕,在这一带比较常见。”二人追到黑影落下之处,罗生立即用包头的布帛笼盖住金雕的脑袋,借着微光辨识道:“看这体型和毛色,应该年纪挺大的了。”
谢如愿一愣:“那……我们误会了?”
罗生轻轻摇头:“不,金雕低空滑行,是要降落。大漠里头不少人习惯养雕,用来远途传信。之前听站哨斥候说,前段时间也有一两只盘旋在军营外的鹰隼,已经被射杀处理掉了,但这一只居然能飞进来。”
金雕忽然鸣唳,二人环顾四周后,视线一同落在金雕身上。谢如愿用刀背拨开金雕的翅膀,它的爪间果然绑有信筒。
“果然。”她道:“恐怕之前那几只也是。”
谢如愿猛地抬眼看向罗生:“有人通敌——不对,它是从南边来的。”
罗生皱眉:“可就凭这个此事也不能定论,先不要张扬,得立即上报戍安侯。你先拿着信筒去,我先绑好这金雕,随后来。”
“好。”谢如愿立刻一手用刀背轻压住挣扎的金雕,一手趁机取下金雕爪上的信筒。
“哎,火铳留下,不能带进帐。”
谢如愿将火铳递给罗生。两人互相颔首示意。她便立刻朝着中心营帐跑去。
“嘶——”
即使是蒙着脑袋,这金雕也不安分,仗着体型巨大挣扎,刚绑上的绳子又被锋锐的爪子勾破,闷闷的叫声不断从布帛中传来,罗生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坐在了金雕身上,终于将它五花大绑住了。
她用舌头舔了舔被金雕抓伤的手背,骂了句。
然而罗生刚拖着金雕走了没两步,就看见前方有人举着火把质问:“什么人夜半鬼鬼祟祟,不许动,不然我就放箭了——”
“我是军需官罗生!”罗生扬声道:“今夜是谁巡逻?军犬吠鸣这么久还没人来探查?”
“罗生。”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
罗生讶然:“见过戍安侯。”
曲棣非一言不发地蹲下检查金雕,先是一个手势止住了欲汇报前因后果的罗生,然后对身侧的副将道:“你,扛上金雕跟在我们身后两丈远处。”
罗生这才被准许开口,道:“启禀戍安侯,这金雕是在一刻钟前出现在营帐上空西南方向的——”
曲棣非打断了她,眼睛瞥向她腰间的火铳,问:“火铳在营内只能对着靶子开这一条,你应该记得才对。不管你是谁,军营内必须守军规,明天一早去领罚。”
罗生张了张口,认下了这个罪名:“是卑职逾矩。”
“信筒呢?”曲棣非向她伸出手。
她犹豫道:“刚刚……惊扰到宁国公夫人,她主动为卑职代劳,去您营帐送信筒了。”
谢如愿奔至营前,从怀中掏出令牌:“我有要事找戍安侯。”
守卫:“见过宁国公夫人,戍安侯刚刚出去了,还请夫人在营内稍等片刻。”
“出去了?”谢如愿问:“因为何事出去?”
守卫:“卑职不知。”
谢如愿一颔首,掀开营帐,帐内灯火细微,她坐在侧座,又从怀里掏出信筒,她看着手里信筒上的封条,手指摩挲,却隐隐觉得不对。
这种鹰隼、金雕体格这么大,若有人用它们来传信,那这些鸟儿来了军营,能藏在哪儿?既然前几次的鹰隼都被射杀了,这只怎么能在营中飞这么久呢?
除非……这金雕就是自己人养的?不但大部分人都知道,这养雕的人恐怕还很有威望,而这就是他们会放金雕入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