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一:第12回·惊鸿照影(下)
“一江明月一江秋:今日太师上课讲的内容都听明白了?若有不懂的还可以找我,不要怕麻烦,礼记有云,教学相长也,更何况你提的那些问题确实很新奇,谢姑娘很聪明的,只是还不太适应,有不会的要及时问我。”
“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愿懂啦!太子殿下教得好,讲得很通俗易懂,定是在照顾我呢!我晓得。我确实不太适应玉京的生活,我觉得太紧凑了,人们每天像是被阎王爷追着一样,不是在奔命就是在奔命,搞得我也有点找不着北了。太子殿下对我这么好,每天给我讲书,还给我讲玉京的故事,那太子殿下要不要听我在山上的故事?”
“霜叶红于二月花:谢姑娘客气,上回名字的事……其实我的名字是铭煜,而非明煜,你若觉得喊太子殿下生疏,这样称呼我也好,不必拘于礼节。我想,像谢姑娘这么活泼的女子,定是不喜欢这些枷锁的。谢姑娘从小长于江湖,见到的世间总与我见到的不同,你说他们都在奔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形容。
“江湖自由自在,玉京繁华热闹,应该说是各有各的美吧。或许你不会想到,我也有很烦闷的时候,忽然读到‘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样一句词,当时内心升起无限向往。所以,我很期待你的故事。”
“两个黄鹂鸣翠柳:幸好当初我选学了书法,你的字真好看,我的就好丑。既然你要我唤你铭煜,你不如也叫我如愿好了,从前在师门,我师兄师姐都是这么叫我。山里真的很美,记得有一次大师姐带我翻山,就为了让我看一次日出,真的好累好困夜里还冷,但是爬上山以后,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日初彤彤,从另一侧山脊爬上来,云的影子掠过山峦,晨光亲吻大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山脉,仿佛在这里站了几万年,只为了看一朝日出。但是山中之事也不都是美好的,劈柴也很累,烧水也很麻烦,晚上睡觉冷,潮湿天茶叶便会放坏,另外山门禁酒,但大师姐这个酒鬼也常常托师叔师姑买酒就是了……”
“三山半落青天外:‘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从前是从文字里听琵琶,如今是从你的琵琶声中想文字……”
“解落三秋叶:生辰快乐!四月十六,我没记错日子吧?收到礼物了吗?狐毛围脖上的扣子是我缝的,你别嫌弃,等着有空要不要一同出去玩啊?城郊的花开得正绚丽夺目呢……”
“四顾山光接水光:最近心中烦闷,无人排解,我信你,不知道见面以后,能不能同你说……”
“风光不与四时同:没想到当太子这么累啊,不过没关系,我可以一直陪你聊天,只要你愿意……”
“五月渔郎相忆否:近来太忙,三哥又……总是要麻烦我一些事。怎得也不见你给我写封信?想要听听你说山中的故事了……”
“五陵年少争缠头:没写信不是怕打扰你嘛,你想听多少山中故事我都讲给你听……”
“六朝文物草连空:出于私心,我打了一对耳环,想送你做额外的及笄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毕竟西湖六月中:你亲手做的?我看你眼下乌青愈发重了,肯定没有早睡吧!你做的我肯定喜欢啊,可是我没有耳洞,我们见面说好不好……”
“七夕今宵看碧霄:铭煜,你真的生气了吗?我去穿耳洞了,有些疼,但应该很快就好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愿愿,对不住,我不该把公事的情绪带到你面前来……”
“胡天八月即飞雪:没事,情绪嘛,有的时候难免会不好,我愿意和你一同分担……”
“八字宫眉捧额黄:愿愿,许久没有写信给你了,你及笄在即,我和母后说了一些我们的事,也许,你愿意同我一起去见她吗……”
“扶摇直上九万里:煜郎,以后可以这么叫你了,嘻嘻。不过爹说舍不得我早早嫁出去,我们大婚的日子可不可以拖一拖……”
“炊裂十字琼肌香:那便依你。只是你父亲舍不得你,我却等不及……”
“十指不沾阳春水:为君洗手作羹汤。”
羹汤。
谢如愿忽然醒了,饿醒的。
主要是梦也不是什么好梦,又是上辈子的事。或许是这段时间总能见到嵇铭煜的缘故,她晚上总睡不安稳。
暮春的夜里仍有些凉,谢如愿想要起夜,唤道:“松叶。”
谁知才唤了一声,松叶便立刻应声,直接拨开帷幔:“姑娘有什么吩咐?”
她道:“你醒着?怎么了?”
松叶解释道:“您刚睡下桔梗就回来了,现在您要不要见一见?”
闻言,谢如愿的睡意消散得干干净净,她立即道:“快让她过来。”
那日春猎归来,探查了谢柔柔和谢子睿二人房间的桔梗将一胭脂盒递给谢如愿,对她道:“姑娘,你们去春猎后不久,驿站就给谢柔柔送来了一个木函。奴婢在她房里找到钥匙打开后就看见这信纸,除外,还有一盒霜膏,奴婢取了一点膏体放在了这个胭脂盒里。”
谢如愿打开胭脂盒,看了看里头拇指指甲盖大小的乳白色膏体,道:“那信上写的什么,可有封起来?”
桔梗:“没封,信很短,奴婢记得上面写的内容,写信的人应当是表姑娘的母亲,说‘柔柔,你要的霜膏娘已命人做好了。你先试验一二,看看好用与否,若将来不够用了,娘可以再做来再寄给你’,落款是一旬前。”
又在打什么哑谜?这霜膏有何特殊之处,让谢柔柔非要让她母亲寄来,去大街上买岂不是更方便?谢如愿沉思片刻,随后用自己的银簪子接触膏体,过了一会儿移开,她放到烛火旁细看,能依稀辨别出一层暗色。
“果然,”谢如愿喃喃,“这东西有毒。”
桔梗接着说:“此外,奴婢还在谢表公子的房中找到了几张有关蜀地丹砂矿开采的契约以及他父母寄来的信笺,信上面正是托付了这一契约给表公子保管,奴婢没有拿出来。”
谢如愿听了,有些不解:“丹砂矿的契约怎么会交给谢子睿来保管呢?”
“奴婢也觉得有点奇怪,所以告知姑娘此事。”
算了,先不管丹砂矿。谢如愿算了算日子,对桔梗说道:“正好,来玉京后我还没给师门报平安,如今右手也好些了,我等会儿写封信,你拿着它和胭脂盒帮我去送一趟吧。”
“是!”
谢如愿传到蒹葭山的家书中不仅写了自己的近况,还说了这霜膏的问题。这种有毒的霜膏做得与正常霜膏别无二致,她不觉得这是谢明夫妻自己研制的。她师父沈不染医术高明又博闻强识,或许能知晓这东西的来历。现下桔梗归来,事情也许将有眉目。
桔梗拿了信步入屋中,奉上回信。
谢如愿虽然只送出一封,却收到了四封回信,一封来自师父,剩下三封来自她的大师姐沈如水和两位师兄沈如昼、沈如夜。
展信:“沈如愿见字如晤:如愿,你送来的东西为师瞧了,银针发黑之故乃是因其中含有水银。本草纲目有言,水银乃至阴毒物,因火煅丹砂而出,加以盐、矾炼而为轻粉,加以硫磺升而为银朱。而此物民间又叫姹女膏,仿照的是中华古今注中记载的飞雪丹,然而用之不但毁坏肌肤,还可使妇人流产、不孕等等。后宅内斗之物,对身体伤害极大。下附解毒用的方子……”
姹女膏,丹砂,水银……连轻粉也有提到!谢如愿读完,倒抽一口冷气。恐怕是谢明父母利用丹砂矿近水楼台,私自炼制了水银,又不知从哪儿得来了姹女膏的方子,制作了霜膏。而那轻粉的来源,想必也是如此。
千里之外、无人料到、防不胜防。她们的用心……竟然如此险恶。她揉了一把脸,锁紧眉头。
她敲敲桌子,吩咐道:“桔梗,你接下来要继续盯着谢柔柔和谢子睿,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是!”说罢,桔梗眼珠一转,像是有心打破这略显沉重的气氛,说道:“姑娘说的人可真难找,奴婢在那里蹲守了一整天才等到那卖馄饨的,然后又等了两天才收到他带来的回信。”
谢如愿见她嘟嘴抱怨的模样十分可爱,果然没忍住笑了。
昔有桃花源,今有溯洄门。溯洄门位于蒹葭山上,位于太行一带。旁人只入蒹葭镇,到不了蒹葭山。蒹葭山与蒹葭镇中间隔了一道湍流,湍流如银带围绕着蒹葭山,几不可渡。要入蒹葭山并非要渡河,而是需走地下洞穴,须得有人引路才能找得到入口。
因此,她让桔梗到蒹葭镇中找一个在梅花树下摆卖馄饨的摊主,其人姓柳名溪,识得入山门路。幼时她偷跑下山玩便经常赊账白吃他的馄饨。柳溪虽然对此骂骂咧咧,但对她始终像父兄一样。
真是恍如隔世。
她笑着摇摇头,又打开了沈如水寄来的信:
“臭丫头亲启:啧啧啧你在玉京过的不错是吧?说好了到了玉京就立刻写封信回来报平安,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啊?你们嘉定侯府是缺纸缺笔还是缺墨水了啊?我本来在外面游历听诊,不知道你来信了,好在地方离得近,你两个师兄连夜跑来告知了我一声,我才来得及写这封信……”
读到“缺纸缺笔还是缺墨水”的时候,谢如愿噗哧一下笑了,笑完又眼眶发酸,拇指摩挲墨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去展二师兄沈如昼的信:
“四师妹:丫头,最近过得怎么样?吃住什么的都习惯否?来了玉京没人欺负你吧,有的话要学会告状,而且我们帮你出谋划策,实在不行我下山帮你悄悄解决掉,你肯保密的话,我也就是绕山跑圈罚抄书本,而且可以让你三哥驮着我,他正好欠了我钱……”
她无奈地叹气,二师兄还是一如既往地用最温和的话、讲最狠的道理、办最没人性的事啊。
“四师妹:师妹啊师妹,知道你三哥为什么不在开头写小师妹了吗?他们肯定都瞒着你,因为师父又捡了小孩儿来!你失宠了!哦,天哪,我快晕了,这小孩怎么这么烦啊,看着呆,但一天天稀奇古怪的问题多得要命,简直比你小时候还烦!师父还让我们好好练功救济江湖呢,江湖用不着我救,但谁来救我啊!师妹,我现在格外想你呜呜……”
三师兄沈如夜最不喜欢小孩儿,或者说是完全拿小孩儿没办法,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谢如愿的坏心情被信上的言语驱散干净,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写信时候的模样。窗外月色依稀,静谧无声,她爱极了这样静好的时刻。
“哦对了!”桔梗突然说:“柳溪让奴婢给您带一句话。”
“什么话?”她眨眨眼,笑问。
桔梗学得有模有样:“他说:‘你现在都是侯府家的姑娘了,下次送信能不能记得把前几次赊的账一起结了啊?你在侯府也很缺钱吗?’”
谢如愿想着柳溪嘴叼芦苇说这话的模样,实在忍不住笑了。
起夜过后,她重新回到房中躺下,本来平息的烦闷却又像是拔步床上的缠枝海棠花一样缠住了她。谢如愿为自己这反复无常的心情而烦躁无比。她翻过身把自己蒙进被褥里,吐息之间,总算求得了片刻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