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浅灰色的兰博基尼在清河湾一栋欧式小别墅前停下,顾绾宁跟着季唯则下了车,看到周围的陌生的景色,皱眉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是说了送我回医院?”
季唯则只拉过她朝里走,“回中心医院太远了,这里近些,先包扎好你的手,血都沁透纱布了。”
进入别墅内部,季唯则将她安顿在沙发上,自己去拿医药箱,顾绾宁此刻的确手疼得厉害,加上想要赶紧包扎好离开,也就没心思跟他起争执,在等他拿药箱来的时间里,她就只安静地打量着四周。
却越看越心惊。
从墙壁上的一幅幅油画,到脚下的每一块地板,再到客厅的每一个小摆件……这栋别墅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录了她曾经好笑的戏言,带给她强烈的熟悉感与震撼。还有客厅角落的挂着的那张大照片,照片里的一双男女身着学士服,摆着古怪的造型,眼中只看得到彼此。
那时的他们都还年轻,用最炽热与纯粹的感情来消磨时光;那时的他们都太年轻,看不到阳光背后的苍凉。
鼻尖酸涩一冲头,顾绾宁恍惚间,左手便被一只大手紧握住。
下意识地一震,她猛地抽回手。
“别动,”季唯则颇用了点劲按住她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腕上鲜红的纱布拆开。
顾绾宁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里很熟悉对不对,”他没有抬头,精力仍然专注在她的手上,边替她处理伤口边小声道,“你曾经跟我说过,我们结婚的话,要在市郊买一栋别墅,不大不小,别墅客厅要挂满莫奈的信笔涂鸦,地上要铺浮雕式的皮革地板,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挂上一张最温暖、最不起眼的照片……”
顾绾宁浑身颤抖地紧靠着沙发,紧紧一闭眼,眼泪夺眶而出。
“我都当真了的,”季唯则抬起头来,眼神中闪烁着灼灼的情绪,注视着她的泪眼,“你曾经对我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当真了的,绾宁。”
“给你大哥打个电话吧,找不到我,他会发脾气的。”顾绾宁终于开口,浅浅吸进一口气,抽回被他握住的手。
季唯则心中一窒,“顾绾宁!”
她转过眼看着他,已经很平静,“你现在是在干什么?迟了五年之后,背着自己的妻子,带着自己嫂子到这样一栋偏远的别墅,说着这样一番暧昧不明的话,你究竟想要我回应你什么?是不是我此刻感动得不能自已、继续跟你纠缠不清才能令你满意?”
“那然后呢?得知我对你余情未了,你心满意足,然后你继续在理智与情感之间挣扎,然后你觉得愧对你的好妻子,将我远远甩到一边,事情又再次回到原点:你在人间,潇洒多情,我下地狱,永不超生。”顾绾宁通红的眼神盯着他,语气特别慢。
地狱……她说地狱。
季唯则心底猝不及防地一疼,近乎迫切地想要从她此刻的表情中看出异样来,“你这五年究竟是怎么过的?绾宁,告诉我,这五年来,你过得并不好是不是?我大哥对你并不好是不是?”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急切。
顾绾宁突然不顾手上的伤,自己掏出手机就开始打电话。
“我在清河湾附近,出了点事,嗯,你叫司机过来吧。”三两句说完挂断了电话,她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再不看季唯则一眼。
季唯则猜到她是给季薄川打的电话,再看她现在的态度,心中一躁,不知出于怎样的冲动,脱口而出道,“你还在记恨明萱是不是?又或者还在记恨我?”
听他提到萧明萱,顾绾宁突然抬眸,冷冷地盯着他。
季唯被她眼中的厌恶刺激到,开始口不择言,“绾宁,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当初做错事的是你,是你害得明萱小产,而且可能终生不孕,你如今还摆这样的脸给谁看?”
“她终生不孕?咎由自取。”
“顾绾宁!”季唯则闪烁着怒火的眼神盯着她。
顾绾宁不甘示弱地回视着他,那双清丽的眸子中,带着快意,带着怜悯,须臾,她轻轻抬起右手,放在他的侧脸,首次这样温和地对他说话,“唯则,我是那样爱过你,但愿你能永远这么天真,永远被安静地蒙蔽双眼。”
因为真相,你承受不起。
她那种充满同情与讥讽的语气,让季唯则心底一震,前事在脑海中炸开了锅,好的,坏的,幸福的,痛苦的,每一幅画面都狠狠刻着‘顾绾宁’这三个字,思绪一片混乱,季唯则蓦地抓住了顾绾宁的一只手,“你到底想说什么?铁板钉钉的事情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或许私心里,这么多年来,他都多希望她能抵赖一次,哪怕是漏洞百出的借口。
顾绾宁抽回手,侧过脸靠在沙发上不再看他,“我没什么好抵赖的,和萧明萱一样,我们各自都是咎由自取。”
两人就这样尴尬地相持着,直到一声鸣笛声从窗外传进来,顾绾宁起身,“司机来接我了,我先走。”
……
出了别墅,一辆纯黑色的卡宴停在兰博基尼的侧边,低调得如同夜色中的一抹黑光,却让此刻的顾绾宁如释重负,她整了整情绪,三步并作两步走跨了过去,却在看到驾驶座上的人时,错愕地站定在原地。
“你怎么过来了?”
来接她的人不是司机,是季薄川。
两排法国梧桐的树荫下,黑色的卡宴静静地停在那里,驾驶座上的人,半隔着隔离窗,顾绾宁只看得到他的半边侧影,他穿着单薄的风衣,一只手臂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看见她,他将手中刚点燃的香烟捻熄,开门下来。
这一刻,顾绾宁竟然有一种他已这样等她好久好久的错觉。
两人相对无言,憋了好久,顾绾宁才憋出一句话,“想抽烟的话,你……你抽完咱们再走吧。”
她看到被捻了一地的香烟,每一根都是刚点燃就被捻熄,以此推测他可能的确来了好一会儿了,而且情绪不太好。
顾绾宁突然就有种心慌,虽然这么形容不太确切,但她此刻的表情就的确表达出了类似的情感:好像不安分的小蜜勾搭上了高穷帅,给金主惹了麻烦,如今金主找上门来了……
“你喜欢大路上站着吹冷风?”他睨她一眼,顾绾宁便立刻规矩地站好,跟训乖了的小狗似的,“不喜欢!”
季薄川憋了几个小时的气就被她这么一下给折腾没处发,他大步上前抱起她,在她习惯性伸手轻轻揪着他大衣的肩部时,季薄川突然就心软了,看着怀中人紧张的神色,大冬天里,他心口滚烫,一时竟感到嗓子涩得发疼。
他不说话的时候,顾绾宁摸不准他的情绪,于是一上了车就开始紧张地没话找话,“……要不,你还是抽支烟再走吧。”听说男人抽烟能缓解压力,舒缓郁气,不是还有‘事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的说法吗。
她一而再地提醒,一直沉默的季先生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顾绾宁都惊呆了,“你讲粗话?”那模样就跟发现原来男神也会吃饭拉屎一样稀奇。
季薄川脸都黑沉了,给她系好安全带,狠狠丢出一句话,“回去再收拾你。”
发动车子离开。
……
得罪季先生的结果就是,顾绾宁又被扣在了医院,理由是伤口裂开,为了不感染细菌,还要留院再观察三天,于是回去看顾爸爸的计划只能暂时搁置。
傅小茶进来的时候,顾绾宁正安静地坐在病床上背单词,傅小茶撒气似的将房门关上,赶紧地拿走了顾绾宁手里的法语单词书,杵在她床前生闷气,也不说话。
顾绾宁好笑又无奈,“又怎么了,小茶?你给的补血口服液我也喝了。”
“与你无关。”傅小茶哼哼唧唧地挨着她坐下,眼都气红了。
“跟陆医生吵架了?”
傅小茶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手背狠狠抹了抹,“他姓陆的欺负人!”
“怎么欺负你了?”顾绾宁熟练递纸巾。
傅小茶边哭边说,“是医院在新加坡那边有个合作项目,我准备了好久才拿到了前去的名额,可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原本说得好好的,临了硬是不准我去,还骂我又蠢又笨,说我去了也是害人,我,我要跟他离婚!”
“那是他不对,”顾绾宁拆开一瓶口服液喝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他那么坏,又欺负你,离了算了。”
傅小茶一愣,红红的眼睛瞪了好久才转过头来,然后又是哇哇两声哭天抢地,“绾宁你也欺负我!你跟那个坏蛋是一伙的!”
顾绾宁被她哭的头疼,“离婚是你自己说的,我叫你离婚你又说我欺负你,我这还受着伤呢,你也不怕吓着我。”
“那个混蛋说我敢离婚他就去找别的女人!”傅小茶同志还在抽抽噎噎,然后突然问,“要是季大哥这样欺负你,你会跟他离婚吗?”
顾绾宁一愣。
门口本欲敲门进来的男人脚步顿住,心被提起到吓人的高度。
“我跟他,和你跟陆医生不一样,”顾绾宁有些尴尬地吸了口口服液。
“怎么不一样了?”傅小茶睁大眼睛看着她,然后又是大哭,“是不一样,季大哥那么喜欢你他不会欺负你的!姓陆的混蛋,我要跟他离婚!”
“我说的不一样不是这个意思,”顾绾宁赶紧递纸巾,被她无心的一句‘他那么喜欢你’烧乱了心跳,故作平静道,“我跟他……没什么共同语言,他高兴的时候也没什么表现,可他生气的时候吧,就沉着脸不说话,特别生气的时候,就恨不得三两下弄死我了事,你看我手上的伤……”
傅小茶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才说道手上的伤,顾绾宁话还没说完,病房的门就被推开,顾绾宁看见门口站着的人,吓得脸色一白。
季薄川半辈子都没这么怒气溢于言表过:没什么共同语言?恨不得弄死我了事?你看我手上的伤……我手上的伤!
她用那种委屈又正经的语气说着这些荒谬诋毁他的话……
季薄川狠狠吸了两口气。
个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