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季家老宅坐落在c市南郊,坐北朝南的地段,却又少了市中区的喧嚣繁华,是个老年人养老的好地方,平日里也就是老爷子和老太太在此常居,儿孙们都只是偶尔归来探望,如今倒是好久都没这般热闹了。
宾客已经走了大半,余下还没走的大都是至亲,此刻顾绾宁所站的地方正好是素麻遍布的灵堂,已经习惯了伦敦这时候该有的温暖天气,陡一下飞机,又加之淋了少许雨,顾绾宁只觉身上寒津津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将身上的风衣裹紧了点。
何致铭跟上前来,一手还在擦额头的冷汗,见她裹衣服,便连忙道,“反正现在也晚了,嫂子你就别急,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再出来吧,尽孝也不急于这一时。”
说得好像她真是来尽孝的一样。
顾绾宁受不住冷,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对何致铭道,“谢谢,今天辛苦你了。”
听她道谢,何致铭竟然有种诡异的受宠若惊感,随即注意到自己这种犯贱的心理,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湿漉漉的鸡窝头,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光顾着拿伞去遮顾绾宁,连自己脑袋打湿了都不知道。
这才真他妈是脑壳进水了都!
何致铭心中咒骂了自己一句,觉得自己跟伺候主子的小太监似的,太丢分,当下脸色也有些古怪,没再跟顾绾宁说话,转身就走了。
顾绾宁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连何致铭离开都没注意,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刚刚与季唯则擦肩而过的那一幕,竟然有种压抑已久的变态快意。
她正对着大堂中老爷子的灵像,意味深长的露出一个笑容,唇角只是低低地扬了扬便立刻收敛,裹紧风衣转身。
“你还回来做什么?”还没完全转过身,顾绾宁的手腕便被一股大力拽住,令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皱紧了眉,然后就被对方更加用力地推搡进了大堂的一道侧门。
季唯则。
那种愤怒夹杂着厌恶的语气,顾绾宁听过一遍就终生难忘,他的手宽大而充满力量,此刻狠狠钳着她的手腕,竟让顾绾宁差点痛出眼泪来。
果然是娇贵日子过久了,这点痛就受不了了。
顾绾宁有些冷冷地想着,突然停止了挣扎,任由季唯则粗暴地拧着她的手腕,她将脸别向一边,“放手。”
季唯则冷哼一声,没有纠缠,他重重甩开了她的手,“顾绾宁,我不管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又是傍上了哪棵大树,但我警告你,我已经结婚了,明萱是我的妻子,你休想再来耍手段!”
耍手段?你也配?
顾绾宁倏地抬眸,对上季唯则烧腾着怒火的双眼,她很想用那种骄矜又张扬的语气质问,再用那种带着淡淡讽刺的、季唯则式的口气发难,对眼前这个男人说:看,没了你,我顾绾宁可以过得比从前好千万倍;看,当年我离开了季家,如今你们还得乖乖请我回来。
但她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顾绾宁抿了抿干涩的唇瓣,就这么静静地看了季唯则好久,旋即后退一步划开两人的距离,揉了揉发疼的手腕,轻声道,“这些年,你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过吧,唯则。”
唯则,她还用这样熟悉的方式唤他的名字,却早已经没有了从前的情意绵绵。
季唯则看着顾绾宁脸上浅凉的笑靥,微微怔神,置于身侧的手掌几不可见地紧了紧,他面色突然有些发狠,高大的身躯逼近一步,顾绾宁下意识地后退,脚下一个踉跄,背抵住冰冷的后墙。
“你一定要贱到这种份上,让我连最后一丝对你的尊重都踩碎?”他声音放得低而轻,紧贴着顾绾的面额发出,微烫的呼吸扫过她的脸,顾绾宁下意识地将脸侧开,秀眉深皱,“你想太多了,我并不是为了你回来的。”
紧接着她听到了男人轻蔑的呵笑声。
“是吗?”季唯则的声音古怪地变了一个调,右手突然再一次狠狠地抓起顾绾宁的左手,他将她的手举至顾绾宁眼前,让她能够明明白白看清楚她手上戴着的那个白玉镯。
“既然如此,你还戴着这个东西做什么?”
顾绾宁被迫注视着那只玉泽依旧的手镯,再看着眼前男人咄咄逼人的眼神,突然就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煎熬很可笑。
以为该是难以忘怀的,却最终只剩下相对怒目而已。
“你说这个镯子,”顾绾宁吸了一口气,觉得被雨水沾湿了的风衣完全不能保暖,她浑身冷得战栗,只麻木地注视着对面窗户上的某一点,“你也知道,跟了你哥之后,我不差那点钱,也就不急着变卖这手镯了。”
她接着道,“我原本想着这东西还能继续用,倒是你大哥嫌它老气,说了我好几次。”此刻背着光,顾绾宁都能将季唯则铁青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她收回目光看了看腕间的白玉镯,评价道,“如今看来,这东西确实有些上不了台面。”
季唯则的目光一瞬间波涛汹涌,狠狠逼向她。
顾绾宁这次没有再闪躲,抬起眼眸与他对视。
她刚刚的话客气并不失礼,却又隐含深意,就好像她口中‘上不了台面’的,不只是这只玉镯。
还有,与这玉镯相关的旧人。
季唯则脸色难看,狭长的眸子中带着隐忍的怒芒,心口却情不自禁地燃烧起火热,他沉戾的目光稳稳地注视着她,好长时间才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大哥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这么迫不及待地讨好他?”
顾绾宁第一次对他流露出明面上的厌恶,泛红的眼眶就这样紧盯着季唯则,不置一词。
外面灵堂传来说话声,是到了晚饭的时间了,脚步声来了又远去,季唯则不想被人看见他跟顾绾宁走在一处,最后冷冷看了顾绾宁一眼,他率先转身出了侧门。
在季唯则离开之后,顾绾宁终于无力地滑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蜷在原地,脑袋开始发沉。
后来还是何致铭在外面遍寻不到她,以为她是初来乍到找不到地方,整片院子寻不到之后,才在这间小小的偏房门后发现了顾绾宁,何致铭见她还是一身湿漉漉的,错愕地叫道,“嫂子你待在这里干什么?怎么还没去换衣服?大哥问了你好几次了。”
听他提及季薄川,顾绾宁终于清醒了几分,她从地上起来,跟何致铭一起出去了,可刚踏出偏门,就看见灵堂中-央站了一个人。
下意识的反应,顾绾宁浑身一颤,几乎将那点刚刚聚集起来的体力耗尽。
比起她此刻的狼狈不堪,此刻的季薄川简直称得上完美如天神。
薄黑毛呢大衣做工精细,贴身着在他的身上,明明是同她身上大衣一样的面料,却无端让顾绾宁觉得自惭形秽起来,视线中锃亮的皮靴轻轻转了个方向,顾绾宁紧盯着他双腿的目光一颤,季薄川已经大步朝着她走过来。
横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季薄川不置一词,径直朝着灵堂外走,顾绾宁不敢挣扎,只双手轻轻揪着他的大衣,她不知道他已经在灵堂内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自己与季唯则的谈话,更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季唯则刚刚才那道偏门离开。
但他此刻抱着她的胳膊蕴藏着令她惊骇的力道。
顾绾宁心惊,从季薄川怀中偷偷抬眸想要看他的表情,却正好撞上季薄川垂眸看下来的眼神,他此刻不辨喜怒地看着她,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显得愈发冷硬,嘴角微抿,眸中的若无其事让顾绾宁愈发不安。
“这么迫不及待?嗯?”她听到季薄川轻轻地说。
顾绾宁近乎惊慌地反驳,“我没有!”
“没有怎么浑身湿漉漉的,”季薄川加快了脚步,嘴上接着道,“既然都回老城区了,也知道赶不上老爷子的追悼会,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迫不及待地赶过来。”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顾绾宁提起的心一瞬间放下,然后又再次提起,双臂小心翼翼地攀着他的肩头,她凑近他耳边低声道,“……我想早点见到你。”
明明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谎话,可说完顾绾宁自己却脸红了,季薄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鼻翼间轻轻溢出一个‘嗯’,算是接受了她的说辞,一路无言地将她抱回了房间,吹干头发换了身衣服。
晚上家宴的时候,季唯则看到老太太右侧空出的两个位置,连灌了几杯酒,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妻子萧明萱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咬碎了一口银牙,忍着怒气唤了他好几声,第四声的时候季唯则才仿若初醒般答了她一句,“什么事?”
萧明萱恨极,眼神拐了拐门口,季唯则提着酒杯,顺着妻子的眼神看去,再一次忽略了身边萧明萱的存在。
顾绾宁,顾绾宁。
舌尖无意识地绕出这三个字,伴着美酒滑入喉咙,季唯则看着门口与季薄川携手而入的女人,脸色彻底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