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赘谈
猴王耳朵灵便,透过重重喝彩声,清晰捕捉到那一缕温凉嗓音,顿时被强灌一口陈年老醋。
乍然间,暗红妖纹毕现,尖獠兽牙爆起,妖气狂涨,又是一声巨吼,那股霸道妖风横扫一片,狂猛迅疾,倏得将蛟魔王击翻在地,趁机提棒冲脑门直劈下。
焰麾飘动,带着暴怒的重击,哪还能躲得开,这翻手一记朝天棍,结结实实迎面打在头上。
蛟魔王惊骇失色,机警灵活的抬兵器去挡,忙道:“贤弟饶命!”
猴王冷笑,眼中精光一闪,棍子换了方位,倏然鲜血四溅,蛟魔王痛苦嘶吼一声,打断的臂膀直抛飞老远,砸落青翠的草地上,引得猴群一阵惊呼。
“平日你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营生,俺老孙不管你闲事,如今敢把主意打她身上,你简直嫌命长。”孙大圣眉目一横,冷喝道。
这时,风浪之势凌厉,直卷起万重巨浪,似要突袭,大圣昂首挺立,岿然不动。
他看着几十丈高度的海墙,却是轻挑眉头,深吸一口气,顿时,四周空气犹如飓风般汇聚在他口中,他饱提浩元,似是吐了口气,无声无息。
下一刻,刚刚还仿佛拥有遮天之势的水浪中间,随着一声巨响,从中破开一个巨大的真空区域,所有海水都被爆炸的空气排斥,向四周飞溅,消弭于无形。
将身一转,正欲斩草除根,另几位兄弟陆续赶来,牛魔王即刻拿双刀阻下这一击。
“贤弟,你这是做甚?!”
几个王见他二人反目成仇,先是大震这猴子成长到如斯地步,而后相顾惊愕。
场面残暴之时,荣锦已捂住小猴子的眼睛,但她看在眼里,心想自己的话多少惹怒了孙悟空,他兄弟几个一来,蛟魔王怕是能活命,接下来的事情在意料之中,没必要再去看。
于是乎,搞完事后,抱着扒拉指缝的猴子扭身走了。
蛟魔王因小时际遇,心理扭曲变态,常喜折去美人手足筋脉,可任凭他挑玩摆弄,满足癖好。
大抵童年不幸遭遇,很难被治愈,荣锦与他经历相似,其实都导致有些自卑怯懦,只是心底阴暗以不同的方式显现罢了。
荣锦孤僻自闭,大多不与人做结交,但她千人千面,换言之,也叫是心性失常。
譬如,杂身在神仙中,她可以是超然冷洁,端庄合格的神女,混迹在妖怪中,她又明白自己与妖女无两样,却独有一份难得清醒,因此极能自制。
只是也因自我厌弃,内里透着固步自封的单纯。
而蛟魔王道貌岸然,将恨意发泄在擒来的少女美妇上,遭他看中的玩物,或用诡计,或用强迫,致其家破人亡,失去兴趣后,下场无一例外,皆是悲惨结束寥寥一生。
孙悟空一方面野性犹在,心里仍然是头野兽,何况能压得住百万妖众的王者,除了修为顶天外,同样手段残忍,只是荣锦面前不做表现罢了,对蛟魔王所作所为更是麻木不仁,此次算是踩了底线。
可一方面重情重义,架不住兄弟姐妹一齐求情,到底心软便放他一马。
最后,蛟魔王负伤逃亡,不知生死。
手底下妖魔分别投靠各处,不从者被蚕食干净。
天光大亮,日宫普照万物。
荣锦踩着山路往前走,晨曦薄雾冥冥,虎啸猿啼不绝。
缭乱丛林间,一公一母两只猴从树上跳下,如凡间夫妻一样,很是质朴,公猴腼腆地对她笑,“大人,昨晚山里不安生,这孩子瞎跑,竟又去烦扰您啦。”
小猴子惊喜地亮起了眼睛,叽叽两声,仰着小身体,孺慕的向他爹娘伸手要抱。
母猴第一时间擦擦手,三两步跳过来,小心翼翼的接过,将她挂在怀里,小猴子一夜未睡,想也是累极,依偎在熟悉的怀抱中,没过一会便酣睡过去。
母猴呼吸都放轻了,托着孩子,她的目光柔软似水,只那一眼,就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这是血脉相牵的爱意,发自肺腑的想对孩子好,无论何种族群,兽类抑或人类。
公猴本是凑过去瞅,被母猴嫌弃拍开,又使了个眼色,猛然一拍脑门,脚下生风的扯起藤蔓,飞快爬上树,没入幽深树丛。
回来时,取了一荷叶水果,拘谨的递到她手上,又忙缩回,紧张的不知如何是好。
荣锦收纳后,他搓手笑笑,“俺为找这娃,忙碌了一夜,她太闹腾,定冲撞大人了,还勿见怪。”
唯此一女,他格外上心,一会讲孙小枫从肚里爬出来时有多敦实,一会抱怨养育猴子有多辛苦,话里轻声细语,脸上净是暖融融的爱意。
只因这孩子是他们的骨中骨,肉中肉。
这对爹娘的宠溺,让荣锦看懂了,真正的父母对待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而这一切,都是她没有的
荣锦视线长久停留在母猴的眼神上,那光辉灿烂的母性,让她呼吸仿佛滞住了一般。
一个飘零一生的人,临死前还在渴望自由,对牵连她难以远走高飞的累赘,不怀恨在心便已是大幸,怎敢奢望她有一丝怜爱?
壮汉子不知她在想什么,朴实的搔搔耳朵,自夸道:“早上的果子最是可口,俺这娃可喜欢吃哩,每天天不亮就吵着要摘,那声音一起,比打鸣的公鸡还亮堂、还准时,不是俺说——”
他兴奋劲儿猛地一停,“咦大人,您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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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与蛟魔王打斗太激烈,妖风暴动,那一瞬间的气势,仿似贯日长虹,狂浪排空。
赫人妖气自下而上袭去!
“好生恐怖的气息,下界又出了何等大妖!”增长天王惊讶。
随后马不停蹄报给了玉帝,众仙家谦卑列凌霄殿两旁候旨,仔细听着汇报,却时不时抬眼觑下棋下得甚欢的两位大佬。
想起他们哭丧着脸坦然告诉神女被掳走,故而受到掣肘时,受到陆压一顿大嘲。
他只道荣锦一身逃命本事,即便在神界,能敌她之人亦曲指可数,虽法力被伏羲封印一半,此界鲜少大能,保性命不成问题。
然而当众仙七嘴八舌,纷纷言及妖猴本领广大,时刻有危险时,陆压更不着急下界将人带回了。
他问:“可会杀之?”
众仙目光交汇间,默契的避过他二人之前交好事实,添油加醋暗指龃龉甚重,纵未亲眼所见,也无中生有道三句妖猴残暴。
“此妖凶横邪恶,曾与神女颇有冲突,积怨已久,今次落入他手,不仅于神女名声有损,只怕有个三长两短,故此我等不敢冒进。”
陆压一时被蒙蔽,就着他们的话思索。
那小丫头是受到钳制,逃不出来,还是另有图谋,不愿逃出?
星目不经意瞥向下方听到凡界异状,物议沸腾的百位上神,陆压心头嗤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遇事即乱作一团,不敢冒头,都怕反惹一身骚。
这届神仙,能力不见得行,但审时度势是各领各的第一名。
那厢,天庭众仙感受到突然而至的摄人冷意,畏畏颤抖,险些腿软下跪,他们不知道陆压心中已将他们鞭尸般的来回鄙夷。
可众仙也是心急如焚,孙悟空打破了万年来的常规体制,已经严重触犯了天规与利益,不灭妖猴,就像一把尖刀吊在头顶,随时将他们刺个鲜血淋漓,安享不了太平。
此刻上面两位不发言语,他们只得硬生生压下,看眼色行事。
玉帝忍不住道:“道君以为,何时出兵讨伐为好?”
陆压执着白玉棋,他有着自己的想法,若有所思。
最后附和了玉帝迫不及待要擒杀妖猴的做法,他不再坐以待毙,想着是该推一把。
解开禁制,置之死地而后生。
陆压自己下不去手,便得逼的那妖猴下手。等集了荣锦魂魄,令其复活后,要不要他为她报仇,在她一句话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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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罗洞里,荣锦独自发呆半天,碧绿荷叶上的水果还沾几滴晨露,捡起一颗苹果,摩了几下,微不可闻的叹口气。
实则上天待她不薄,有失必有得。
值此情此景,她脑海突然浮现一个亲和的身影,能以生母对她的,唯那几百年未见的人了。
荣锦陷入回忆,正打算帮自己好好反省反省,人世沧桑几百年前,是不是真的不应顶嘴犟舌,背后却响起一个低得惑人的嗓音,“师姐。”
荣锦思绪一断,微微怔住。
焰色披风在眼前一闪而过,他走几步绕到跟前,却见忧愁已被她很好的掩藏起来,依旧那么不喜不悲,好像什么事都不入她的眼,心里没由来生出一股挫败感。
片刻间,他整顿精神,“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忙。”
“没事儿,你忙你的,我说我的。”
“不听。”
如此不领情,真伤透了少年心。
幸亏猴子心态好,极能调节心绪,管她听不听,神采奕奕道着她走后,好玩解气打跑他二哥的事情,讲述间,小心而又委婉的表达了荣锦与蛟魔王待整整一夜,他心里不大痛快。
说白了,想让她识趣哄一哄。
荣锦是个极不识趣的,耳边环绕着嘀咕絮叨的声音,不觉然想到这两日由他而起的麻烦,余怒未消,低下眸,端详入眼的云靴暗纹,对其主人只作不见。
孙悟空不满之余,面上犹添几分失落,定睛俯视她。
屈膝在身前蹲下,询问:“你仍与我置气?师姐,你笑个好不?”
荣锦侧头望望朱桥流水,爱搭不理。
孙悟空说了几个趣段子,她还不言语,当下烦躁的扯扯头,“我不晓得何处做错了,可偏偏你不肯明说,看在为你出气的份儿上,别这样不理人了。”
之前的事情经蛇精开解后,荣锦不再乱想。心道两人乃经天地之礼的结拜兄弟,而今决裂了竟这般喜庆
她挑起眉头,“倒也难为你能下得去手。”
此言罢,让孙悟空小心眼似的记恨起原先的夸赞,引起一阵不悦,当是认为她十有八九喜爱那怪的俊朗脸庞,弥漫而来一阵酸意。
想当年,狮驼王爱上个凡人女子,每日做的,就是挖空心思寻摸瑰宝。她爱刺绣,他便几乎集遍天下所有绣中精品,供其临摹。成日一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模样,为此众位妖王不少笑话他没出息。
悉数水到渠成后,耿直的实言相告,化了妖怪真貌,却因那魏姑娘是个大家闺秀,父母突生悔意,天价请聘捉妖师,不声不响便逼她另作高嫁。
狮驼王盛怒之下,屠戮了整座北越城,行径令人发指,魏姑娘伤心欲绝,自缢而亡。狮驼王没能及时救下,经受了巨大打击,直到如今也没走出来,终日怀抱美人好酒玩乐,嗜杀成性。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这是妖的特性,除了自己爱的人,其他人的命皆如蝼蚁,这是妖的观念。
妖孽横行,神仙冷目的时代,他们不认为错,反而觉得天经地义。
可能妖的世界,充满了血腥和不伦,却在很多时候透出悲哀。
要不是因为长得丑,哪个妖怪不抢手。
“师姐好不该迷他皮相,不是老孙多嘴,那是个没人性的家伙,衣冠禽兽,尽干些强拐弱女的勾当。”
他虽浑不发好心,但料他师姐一等一的美好善良,古里古怪上眼药,试图抹黑那怪外貌上的优势。
孙悟空本就天命不凡,生而是猴,认定男儿本色,根本不屑修个人形,搞不懂连根毛都没有的男人,竟颇受女子追崇,若论化形,他半点不想干。
此番打去那怪一只爪子,伤势严重,没个几百年修不回来,更别提维持英俊模样蛊惑人,谅他翻不出多大风浪。
荣锦:迷个头。
垂眸见他十足傲气,荣锦也不吭声,将身一起,不动声色摆脱无形中的圈锢,刚拐过身,便腰间一紧,低头去看,原是缠了一根毛绒绒的猴尾。
“无礼之徒,你想造反不成?”
孙悟空漫不经心坐她离去原位上,“要俺守礼不难,你答一句,那眼泪,是为他伤一臂而淌,还是担心俺老孙淌的?”
荣锦扯不开尾巴,没好气地道:“你盗吃仙丹,浑煅金刚铁骨身躯,只见生龙活虎,不见一刀口一剑痕,干么要担心?”
“不是为俺,便是为他?”
有病。
荣锦腹诽。
她自顾低着头,去解腰中桎梏,无奈越解缠绕得越死,抗衡着走前几步,反被轻松拽回,扭头怒目而瞪时,他只管露出尖牙,玩世不恭的笑着,摆明要她说些中听的。
“你有完没完?”
他仍懒洋洋回以注视,目光里的意思显而易见,非跟孤男寡女待一夜较上真,不解释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来是没完。
“为我娘。”荣锦妥协道。
孙悟空一楞,却不再追究二人夜间干嘛去了,只道他师姐是个古板迂腐之人,逾越礼数的行为那是半点不肯做。孙悟空刚才捉着话题不放,无非想她能好生哄他,消解心中不舒服劲儿而已。
这刻他有了更为关注的事情,接道:“你不说,还以为你与俺一样,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话略带三分揶揄相讥,他一直抱怨荣锦不将全副身心交托,不坦诚以待,不信他不依他,何其伤人。
孙悟空极具智慧,在荣锦差点自裁后,着手好好研究了一番,未果。她控水控得十分娴熟,起码他游历六界时,还未见过有比她更熟识水性的,哪能想不到她来历不浅。
以前问了,她光是吝啬的说她师承何处,来自何方,对自己的身世半字不提,孙悟空还是头次听她道出亲娘。
“这不简单?你想她,老孙带你去见。既然开口说了,索性连老丈人多讲几句,俺仔细听,将来咱一家子也好相应处。”
听他忒不正经的话,荣锦好一通酝酿情绪,才堪堪不予争执,伸直一只手臂递到眼前,哄他,“把我经脉解了,我同你讲。”
孙悟空当下就有些心情不美妙,提起经脉,她明知法力尚未恢复,不等他出手相护,便独自一人面对了,万一出闪失
他只闷下一口气,握住洁白无瑕的腕子,顺着她意。
“你甚不信人,俺老孙在你身边,岂会眼睁睁看你掉入险境,那厮放的水龙并非凡水,你也敢去顶上!”
还是没吃过苦头!
一说起苦头,荣锦风霜冷雨前半生,苦头就没断过。
荣锦面世时,她那未曾谋面的爹娘已经仙逝了九万年,不说半生不熟,简直毫无印象。
幸而上头有一同父异母亲生哥哥,自小蒙他扶持长大,本是恩若山海,穷一生报答不为过。他却善于攻心,明面护持又暗中贬低。
于此荣锦步步受其控制,似做宠物而被驯化。彼时她不自知,亦信亦依,后来不少吃罪。
“故而多年前,我告知自己,与人交不交心,全看真意。”她语速很慢,娓娓道来。
但一件须通透,誓言承诺,皆是空口白牙道的虚话,世间男儿多得是花花心肠者,神界如是,凡间如是,不可深陷。
这是荣锦第一次与外人赘述埋在心底深处的记忆,口气平平淡淡,轻飘飘一笔带过,只语间有股轻微的压抑感,教人心里发疼。
那些闻骇惊心的剥鳞钉骨之类,荣锦跳过了,然则她委实不能多谈,否则,免不了要提她娘是一代魔头的。
即使只有这些,孙悟空听完仍会久久沉默,认真抬头,“俺是个专一的汉子,与你口中那些人不一样,定说到做到,有老孙在,由不得人伤害你。”
“我不需要。”
声如云雾飘渺,而又坚定。
那些伤害她欺负她的,一并得了应有的报应,荣锦是可怜,但却不值得可怜,焉知她手下的神灵性命,或许比妖怪吃的凡人还要多。
她不需要盖世英雄。
她自己就是自己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