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赴死
二十一岁的他和十八岁的她终于圆房,成了真正的夫妻,不再是兄长和妹妹,烛火下的巴掌大的小脸上冷汗涔涔,嘴唇被她咬的渗出了血丝,他原本以为女子初夜都是要这么痛一痛的,除了隐隐的怜惜,他并没有多想。
是随他一起到了福建之后,长乐忽然病倒,呕血不止,他才知道她中毒颇深,身体已经和一般女子不一样了。
玉门关兵变后,她说她病体需要静养,且夜夜噩梦,不能与人同寝,他就在没有与她共枕过。
那一年长乐二十五岁,他二十八岁,那年言峰千里勤王后,在先皇尸身前登基,他被封为第一位异姓王,然后长乐以他无嗣为由,给他纳妾,然后他就稀里糊涂的生了这五个孩子。
每个孩子他都要亲手送给她教养,她那么忙,为什么他还要把不是她的骨血的孩子送到她眼前呢?
是为了让她嫉妒?
还是为了提醒她?提醒她还是他的妻子?不仅仅是长公主,不仅仅是辅政公主?
当年是谁挺着肚子跑到长乐面前胡说八道,气得她吐了血的?
他当时以为长乐会和他闹和他吵,就和普通人家夫妻一样,相公在外面鬼混,有了外室,正妻会把外室好好教训一番,在和相公好好闹一番,这时,男人认了错服了软,将外室远远的打发走,夫妻就会重归于好。
当时的信上说,长乐气急攻心,吐血不止,命不久矣。
他在担忧的同时,心里居然有一丝丝的窃喜,长乐气急攻心,是不是说明,长乐心里,是有他的。
等他和言峰站在长乐面前时,长乐冷冷的目光里含着比冬日的冰碴还要寒冷的寒意,从他袖口里拽出了她亲手编织的同心结。
长乐疯了一样的拽着咬着那个小小的同心结,指甲劈了冒出了点点的鲜血,牙齿碰到了嘴唇,嘴里冒出了鲜血。
言峰也像是痛极了也像是气急了,言峰紧紧抱着长乐的身体,将长乐的头牢牢按在他的怀里。
长乐慢慢松开了手里紧紧拽着的小小同心结,在哥哥的怀里哭的声嘶力竭。
周昌盛不知道长乐哭的是什么,他没来得及问,长乐就真的病的气若游丝了。
他和言峰衣不解带的守着长乐,忘了他们还有另外的身份和差事。
等到长乐渐渐康复后,她才知道因为她,致使蛮夷入关,无数的城郭焦土一片,血流成河,遍地尸骨。
周昌盛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误,无法面对自己造成的这样大的一个灾难。
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他等不到长乐作为妻子对他的关怀,等不到长乐作为妻子对他的质问。
他开始埋怨长乐。
如果不是因为长乐总是闹腾,总是要死要活,他怎么会扔下军务,不在前线督战?
如果不是因为长乐总是嫉妒总是猜疑,他怎么会总是担心她?
如果不是因为长乐善妒容不下妾侍,他怎么会私自归家,怎么会犯了如此滔天的大错?
如果长乐能够识大体,能够有正妻的气度,他和言峰又怎么会这么草率的扔下差事来看她?
于是,他将这份谁都背不起来的过错推在了长乐身上,将这十几万的人命甩到了长乐柔弱的肩上。
言峰听他抱怨长乐的话后,抓住了他的衣领,一张脸又白又青,将他的脸狠狠的打的歪在了一边。
是长乐拉着言峰的手,将言峰按在椅子上坐下。
“是妾身的错,妾身这次知错了,以后再不会犯这种错了。”长乐深深屈膝给周昌盛赔礼道歉。
周昌盛满嘴的涩味,看着长乐平静的脸孔,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也说错了。
“长乐,是我说错了,你…”
长乐摇摇头,打断了周昌盛的话。
“是我的错,都是我太任性,是我太自以为是,以后我必定会当好周夫人,后宅不宁,还谈什么在这乱世安身立命,你和哥哥是两军的统帅,肩上担着万万军士的性命,是我让你们分心了。”
“我累了,要歇一歇,你们速速回军中吧,再有这等渎职之事,我就算死一万次,也赎不了这重罪。”
周昌盛嘴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次的蛮夷入关,显而易见是个圈套,就算长乐将这个怀孕的侍妾好生的伺候着,也还会有其他的手段和方法将他和言峰调离出军营。
长乐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她是周昌盛的妻子和言峰的妹妹。
他在离府前一夜,在长乐的正房外徘徊,却没有勇气推开那扇薄薄的门板。
在正房外的窗户外,他捡到了拆的七零八落,还带着长乐血迹的同心结。
此后就是玉门关兵变了,言峰登基后,长乐成了长公主,他成了第一位异姓王,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美酒,他喝得多了也想吐,美人,他睡的多了,也腻了。
后宅的手段,他知道一些,却懒得管。
冷眼看着,权当逗长乐无聊时一笑。
但是只要长乐说一句,他必定照做。
纳了谁,弃了谁,他从未在意过。
他在意的只有长乐一人。
长乐在意的人却是太多太多。
她生前再三说过,死后要将尸身火化,将骨灰和烧不掉的骨头渣子撒进大海里,她这一生受病体拖累,不想死后还被困在阴暗的地穴里。
这三十五年,最后,他只得了她少年时候编的一枚同心结,后来这同心结她也不要了,她不在承认这是她编的了。
“父王,大和尚说的是真的么?”周煜也是一身的鲜血,手不知道是激动的痉挛,还是因为恐惧,颤着嗓子问好像入定了的父亲。
“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要紧的?”周昌盛眯眼,兴奋的看着大海深处越来越大、越来越深的漩涡。
十年前的生灵涂炭,长乐一直心怀内疚,认为是自己任性胡闹,才造成了无辜民众丧命于铁蹄之下,丧命于长刀之下。
即使罪魁祸首已经被他早早斩于马下,长乐还是夜夜被噩梦惊醒,被内疚压得日渐消瘦。
那就重来一次吧,以十万生灵为祭,颠倒阴阳、改换日月,让长乐重新有一次快活的机会。
他愿受千刀万剐之痛,只求能让他和长乐重来一次。
他还是太贪心了,大和尚说过,一命换一命,如此大的血阵,也只能让一人重入轮回。
他和言毅担下了这杀虐之名,只求能让长乐重入一次轮回。
重来只为给长乐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让她可以舒心一些。
就算不能重来,要这十万罪人给长乐赔罪,他认为,也是值得的。言毅,也是认为值得的。
嗯,长乐,言毅是个好皇帝,你的教养没有白费,可惜毅哥儿过于自苦了,你要是还在,他肯定能做个更好的皇帝。
煜哥儿也是个好孩子,你亲自教养出来的,他行事有些像你,总是先替别人思虑,先想法保全别人。
王府交给他我很放心,就是他太心软,你要是还在,他肯定也能做的更好。
没有母亲教导的孩子,在好也总是差那么一点。
“囡囡,是我对你不起,我最后还是变成了一把只会杀人的刀,你看看,你不在我身边,我最后真的要被千刀万剐,挖心而死了。”周昌盛喃喃自语,在心里把话说给自己听。
周煜惊恐的看着父亲
周昌盛的双脚和双手凭空多了一副黑黑的长长的铁链,他身上的盔甲一下子齑粉在空中。
周煜看父亲忽然间血流不止,海风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父亲脸上的皮肉一块块的割开,父亲脸上的皮肉一块块的掉落,一眨眼就露出了森森白骨。
周昌盛彷如感受不到彻底的疼痛,脸上的神色不变,已经露出全部牙床的脸上居然还有着点点的笑意。
周煜猛地一下跪在了满是血肉的甲板上,眼泪扑簌扑簌的汹涌的落下。
“父亲,您不管孩儿了么?要弃孩儿而去么?”周煜浑身颤抖,看父亲左半边的身子已经只剩下了森森白骨。
“你也长大成人了,以后遇事多和你小叔叔商量,周家,父亲就交给你了!”周昌盛感觉自己越是彻骨的痛,越是开心。
“阿煜,记得你母亲的话,咱们周家与言家,世世代代,永不相负!”
“孩儿记得,孩儿必定会牢记母亲的叮嘱,时刻不敢忘!”周煜看着周昌盛身上的血肉一块块的掉落,森森白骨闪着灼目的银光。
周昌盛在眼珠掉落之前,看了看长乐生前最喜欢的这个孩子,用他还安好的手拍了拍周煜的肩膀,在周煜莹白的盔甲上留下了深深的血色指印。
周煜看见父亲露出了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再见过的微笑,已成白骨的右手握着陈旧的同心结,毫不迟疑的纵身跃进漆黑的海水里。
海水翻腾着,咆哮着,船上的兵士们在大声的叫喊着。
天水相连处,一轮红红的太阳和一轮惨淡的圆月一起冷冷的看着翻滚的海水。
“别怕,我去见你母亲了!”周昌盛带着笑意的声音最后消散在周煜耳中。
这个帝国如长乐生前所盼,已经四海承平,已经不在需要他周昌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