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安

猫与太监的故事。

稀奇，我道，真是稀奇。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猫妖还是只小妖，化不成人形模样，尝试数次后，反而遭了天劫，堪堪保住性命。身受重伤，猫妖觉得自己很不幸，许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养伤误入歧途，又被捉了去。

没人会捉猫的。

她想，她会被放走的。

但未曾想到，捕捉之人不是为了饱腹，而是为了进献。

那个小国叫什么名字，猫妖已经忘了，她只记得这个小国附属于东方大国，每年都要选些贡品送去东方。而猫，也成了贡品的一种。猫妖品相好，长得模样又稀奇，她平日里自诩几分，如今这自诩也成了她遭祸的原由。

皇家，猫妖避而不及。

那地方本就是妖的天敌。

她的心愿是修成人形，而后逍遥自在，在天子脚下，莫说逍遥自在，她的功力都要被压制大半，成为一只弱小的妖怪，这不是她想要的。

但，事与愿违。

她终是没能如愿。

她重伤在身，无法逃脱凡人之手，又因她模样稀奇，匆匆被送进了东西六宫，任各位主儿选了个遍，最后入了毓庆宫。宫里有位娘娘，生得富贵荣华，膝下二子，一个是在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四皇子，一个是过继得来的二皇子。三个主儿把她挑来挑去，最后送到了二皇子那处。

说是送，猫妖倒觉得自己是被丢去的。

二皇子唤萧静柏。

时年年方八岁。

模样是个憨憨厚厚的小孩，和他金贵的四弟弟大不一样，听闻娘娘赐他一个玩意儿，他便俯身谢过，而后拽着小步子跑上来，一把把猫妖抱在怀里。猫妖很不自在，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这才看见萧静柏的右侧小腿缠着绷带。

那个时候他还是能走路的。

只不过是一瘸一瘸的。

猫妖觉得待在萧静柏的怀里有些丢人，尤其是他走路时，一晃一晃地，大多时候有人偷摸望过来，低下头又带了些嗤笑意味，猫妖便觉得自己也被嘲讽了，看看萧静柏一脸和气的模样，她便愈发气结。

猫妖的外伤已愈，内力与功力却在天子龙气的照耀下发挥不出。她挣扎了几回，最后索性待在毓庆宫休养生息。

萧静柏给她安置了家。

那是个铺着金丝被的窝。

猫妖躺在上面，时常觉得困意盎然，顺顺毛就能睡上一整个下午。

她在毓庆宫待了几日，便将自己明面上这位主儿——二皇子萧静柏看了个清楚。她方知，这天子的子嗣却未能受上天的庇护，他不止小腿不灵活，嗓子也不灵活，整天咿呀咿呀地，说不出什么话。

哑巴。

瘸子。

她有时会听到这些话。

但说这话的都不是当着萧静柏的面，是私下里偷偷摸摸地，几个人聚在一起私语。

猫妖不会惹是生非。

听听、再看看，然后她闭上眼，接着睡觉。

——

皇宫里的日子不好熬。

猫妖挠挠这儿搔搔那儿，功力长得慢，便百无聊赖。

时间长了，她也不排斥萧静柏了。萧静柏抱她时，她就安安静静的，她自觉有些善心，平日里没人与萧静柏相处，她便许他顺顺自己的毛，权当作他无趣的消遣。

又过了几日。

屋里来人了。

猫妖认得，那是金贵的四皇子，通体的好模样。

他道：“二哥。”

萧静柏咿咿呀呀。

四皇子又道：“过几日先生请我们几个兄弟去比试切磋，你介时随我一同去。”

萧静柏又咿咿呀呀。

四皇子一摆手，道：“不必，和往日一样便可。”他才七岁吧，猫妖觉得他那严肃无趣的神色简直将他衬得如同有四十多岁般沧桑。

萧静柏点点头。

又咿呀了几声。

猫妖窝在金丝被上，不懂得四皇子是如何与一个哑巴交流的，直至后来，她才知这世上有手语一说。

又过了几日，四皇子又来了一趟，将萧静柏领走了。

四皇子走在前。

好像他才是兄长。

猫妖沐浴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她欲睡一个好觉，但抬抬眼看着萧静柏愈发走远了，眼睛便瞪得老大，死活睡不着。她缓慢地梳梳自己的毛，梳到第三下，她猛地跳下窗户，爬上房檐，随着萧静柏的方向一路跟随。她跟得小心，皇城里不比外面，来来往往者皆是侍卫巡逻，她脚步轻轻小跑在屋檐之上，一路随到了一处柳暗花明之所。

淡然清雅。

竹柏竖立。

几个与萧静柏一般打扮的男子聚在一起，大至十几岁，小的也有个六岁了。二人一踏进小院，院中又是一阵问候。到了明面上，四皇子就不喊萧静柏“二哥”了，他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喊他“皇兄”，而萧静柏只是闭着嘴。

那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的，猫妖懒懒地趴在屋檐之上，盯着下方萧静柏窘迫模样。

四皇子口中的切磋实则是他的挨打实录，他年纪排第二，轮着与几个弟弟比试，皆是惨败。索性切磋切磋，亦只是点到为止，故萧静柏没什么外伤。没事就好，猫妖换了个姿势，继续懒懒看着。

场上又来一人。

四皇子上前，“皇兄。”

他规矩地拱手，正待猫妖深感此项活动无趣之时，他出手带风，一掌劈在了萧静柏的心口，逼得萧静柏踉跄在墙壁边。猫妖倏尔探出头，眼睛眯起来，紧紧盯着下方情形。

萧静柏挨打了。

这次实实在在的挨打了。

小院里安静异常，原本吵嚷声响皆在此刻消散，万物与猫妖一同看着这场闹剧。日暮西沉时，半炷香时间，萧静柏已然气喘吁吁，他的腿本就不好使，如今便成了河边的芦苇，长得高偏被压弯腰，直都直不起来。霞光照在萧静柏皮上的淤青血丝，愈发可怖。

二人被围着，直至先生赶来寻了个空档，比试悄然结束。猫妖眼神阴翳，站起身抖抖毛发，转身离开。

萧静柏是夜里回来的。

一回来，他便爬上了床，掀起被褥盖住全身。猫妖卧在屋中另一侧，离得远便不知道萧静柏如何，只依稀听见他又哼唧了几声，而后便没有了声响，倏尔蒙上头，再无声响。

——

翌日。

猫妖见到了小安公公。

小安公公是跟着四皇子来的，他俯首听命，由四皇子送至萧静柏身侧照顾。猫妖耷拉着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这位小安公公，模样看着亦是不大，面容清秀，唇红齿白，不像个小太监，倒是颇有些白面小生的意味。

他被送来的原由很简单。

他也说不得话。

小安公公会手语，比起其他伺候的宫女太监，他也许更加明白萧静柏的心思。

猫妖又倒下。

但说实话，这些和它都没有太大关系。唯一与它有关的是，照料它的人由尊贵的二皇子变成了小安公公。小安公公自然要熟练些，猫妖深知，萧静柏虽然心善，好吃好喝皆堆到它的面前，可终究算是个主子，从小受人伺候长大，怎么也比不得小安公公这种自小便知晓如何伏小做低的。一来二去，猫妖便与这位小安公公亲近了些。

但这亲近没持续太久。

因为小安公公不大对劲。

猫妖时常在暗处看见四皇子来寻小安公公，与他打些莫名其妙的手势，然后小安公公会点头，再从暗处离开。猫妖盯着四皇子那张还未张开的脸，怎么看都觉得他如同那日突袭萧静柏一般凶神恶煞，没安好心思，至于送来小安公公，它猜想，也行只是为了办事方便。

猫妖觉得自己没猜错。

因为小安公公确实变了。

萧静柏要往东，他便指向西，萧静柏喜甜食，他便藏匿点心，萧静柏不愿再去比武切磋，他便推着轮椅送他去，似乎一切都要让萧静柏不舒心。终于，在萧静柏不知第几回比试输掉，躲在被窝里偷哭后，猫妖选择一脚踹飞了小安公公递来的餐盘。

小安公公很诧异。

他伸伸手想要抚摸猫妖。

猫妖一躲，朝他呲牙咧嘴一番，尽作凶狠模样。

这样，小安公公便不亲近它了。

只是有时候，小安公公会看着它叹气，他只能叹气，他和萧静柏一样，都说不出来话。

宫里整日皆静悄悄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

猫妖看着萧静柏逐渐日日长高，看着他的腿无力支撑，最终坐上轮椅，也看着他的笑一点点变少，沉默寡言。

至于小安公公，他的背一日比一日佝偻了。

他会每日推着萧静柏散心。

他会给猫妖照例准备好吃食，尽管它再没朝他亲近。

他会一个人打点宫里的大事小事与是是非非，可是哑巴二皇子跟着的一个哑巴小太监，总是被宫中势力小人冷眼相对。

有时候，猫妖都要心软了。

它好几次都想伸头蹭蹭他的手掌，可是小安公公这几年虽说尽心尽力，却从未与四皇子切断关联，每每夜里，猫妖趴在瓦片之上，盯着两人私下交谈，总是生出一股不着调的悲戚。

它原以为，日子便是这样了，不会变了。

直至有一天夜晚。

天光乍明，猫妖突觉，它修行足了，缘分到了。

于是，人形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