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拍摄后半段,方幸珝盯着监视器,神色木然。
镜头前的素衣少年人俊美无暇,笑容洋溢。
罗吉吉两头瞧着,颇有闲情逸致地说:“刚才有事发生。”
方幸珝:“呵呵。”
罗吉吉自己情。事寡淡如白纸,好不容易见方幸珝在这方面遭遇滑铁卢,不免嘲弄之心四起,各种落井下石。
一张平凡而板正的方脸此时因为奸笑而鲜活起来。
在方幸珝看来就是面目可憎。
她斜视肌肉发达的友人,暗中思索自己攻击他哪里才比较划算,不至于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许是上天也为她的忍耐而感动,杳无声息多日的唐誉终于回复了她的预约信息。
这位心理咨询师并不宽厚,上来就说:“私人说一句,你早该来了,很多心理疾病就是硬憋憋出来的。”
然后才是回应预约:“咨询室明日恢复工作,给你安排明天下午4点到6点,可以吗?”
方幸珝平平淡淡地回:“可。”
她扬头,挑衅道:“我明天又可以和另一个大帅哥近距离接触,你呢?”
“……”罗吉吉咬紧牙根,一言不发。
因为,他不能。
因为,他不敢。
……
和唐誉的第三次会面,他依旧衣着朴素,半新不旧的白色毛衣,墨色运动长裤。
简短的招呼过后,方幸珝直白地评价道:“这身比格子衫适合你多了。”
至少之前那种类似于隐藏的拧巴气质大大减少。
唐誉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她,略一颔首,不置可否。
两人面对面落座。
唐誉询问她近日的睡眠状况与情绪波动情况,方幸珝下意识拧眉,但也还算配合地跟他简单地捋了一遍。她诚实地言明自身状态,却无意提及生活里的任一细节。
听罢,唐誉说:“我觉得你比起上次过来,好像有些变化,形象上的。是我记错了吗?”
方幸珝坦然道:“你是指我的肤色变白了些?”
唐誉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关于这个转变,你有什么想要分享的吗?”
方幸珝说:“我买了一条很喜欢的项链,如果皮肤白一点,戴起来会更好看。”
唐誉问:“那你之前喜欢的服饰呢?换个肤色会不会就没那么合适了?”
方幸珝说:“不会,我足够好看。”
唐誉微微一笑,他找到了矛盾之处。
他闲适地摘下眼镜。
这是方幸珝第一次见到他的全貌,说是震撼不为过。那是一张精致小巧的面孔,比例完美到像是捏出来的脸,尖尖的下巴和尖尖的眼角,似有若无的邪气。浓密得像是假人的睫毛抬起,纯黑的眼瞳周围隐约有一圈钢蓝色,像是最天真最干净的婴儿的眼睛。
他问:“你来了三次,说明你信任我,对吗?”
方幸珝斟酌片刻,说:“应该是好奇与信任兼而有之。”
唐誉微笑:“好,闭眼休息一下吗?”
方幸珝问:“不去减压舱睡觉吗?”
唐誉说:“那样可能暂时没什么进度,但是如果你觉得那样比较舒服的话,也可以。你选呢?”
方幸珝挑眉:“进度?你是说,要开始进行所谓的‘向内探索’了?”
唐誉还是那样笑:“是的,你不好奇吗?”
方幸珝被他盯得一顿,悠悠道:“好。”
她为美所惑。如果是被这样一双眼注视,她愿意试一下,走出安全区。
她轻轻合上眼。
像上次那样,唐誉用他那念经般扁平的嗓音低声引导她呼吸。不过没有了按摩效果和其他轻柔音乐,只有他的声音在耳边环绕,直至她感到虚空中男人的声音形成一条轨道,她不自觉地沿着他指明的路径。
男人的语气淡淡:“……你在黑暗的房间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你又失眠了。”
太过熟悉的情境,方幸珝恍惚中觉得自己真的如他所言,躺在床上失眠,她生理性焦躁起来,呼吸微急。
他继续说:“可是你不想起来,又躺了很久,很久……直到你再也无法忍受。你起来,打开窗。”
“你看着窗外,现在是什么时间?”他问。
方幸珝眉间微蹙,似有些厌恶:“……是下午,放学的时候。”
她像是很久没说话,声音有些不适应的沙哑。
唐誉说:“天气好吗?你心情怎么样?”
方幸珝双目紧闭:“夕阳很黄。我觉得很恶心。”
唐誉接着问:“你慢慢走出房间,你看到了什么?”
方幸珝睫毛颤动。
她看到了方美君。
年轻的方美君大着肚子,见她回来,叫她快放下书包过去吃饭。方美君不擅下厨,母女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除去偶尔去外婆蹭饭,她们最常吃的就是粗糙的白面馒头,或者是碎肉青菜熬稀饭。直至她最近肚子挺起,家里才时不时有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可口饭菜。方幸珝6岁,很多事情知道得还不清楚,只是会想,妈妈是用什么换来了这些?方美君笑容娇俏,自家里没落后,方幸珝几乎没见过她这样漂亮的笑容了。她对方幸珝说:“乖女儿,我们很快就会有一个新的家了。”这天跟霍国鑫离开的那天的傍晚一样,夕阳投下半室橘黄,但方幸珝被妈妈的语气带动,心中满是憧憬。
一个个画面如走马灯流转。
岳琦出生了,小小的一个肉团子。但方美君所说的新家并未出现,她对方幸珝说,再等等。方幸珝等了,但方美君没等她。又一个昏黄的傍晚,又是放学回家,她没见到方美君,却见门口站着一群凶神恶煞的花臂男人。她知道他们是来讨债的。她跑去平常与方美君约定的公园假山后面,那里空无一人。她的妈妈抱着那个小肉团子去了别的地方,但没有带上她。她怕妈妈回来找她,忍着饥饿,忍着恐惧,忍着寒风,瑟瑟发抖地等了一夜。第二天,讨债的人走了,方美君还是没回家,缺了角的木桌上只留下了一小叠两毛钱。
方幸珝每天只有吃馒头,吃到只剩最后一张两毛的时候,方美君终于回来了,一并来的,还有岳琦的爸爸。
方美君向他介绍道:“这就是琦琦的姐姐,生得漂亮吧?”
身材中等,五官普通的岳时远穿着一身宽大的西装,微微点了点头,淡笑着说:“琦琦的小姐姐?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那之后,方幸珝就没再听过方美君叫她“乖女儿”或者“鱼鱼”了。
直到那次……
“鱼鱼,为了你弟弟,救救我们这个家,妈妈求你了,好吗?”
还有那次,方美君在她的病床边上抹眼泪,低泣:“我可怜的女儿,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食道强烈的痉挛迫使方幸珝清醒过来,她捂住口鼻,压抑着问:“卫生间。”
唐誉起身为她打开门,快步带她过去。
方幸珝吐得浑身发抖。
“方小姐,你需要帮助吗?”一位女性工作人员敲门询问。
方幸珝扶着墙面,声音颤抖却干脆:“不用。稍等。”
这次反应比以前都要严重,她吐完,缓了可能有十分钟,才能站稳。
回到走廊,唐誉已经戴回眼镜,神色平淡,想来,过来咨询的人出现应激反应的情况也不算太奇怪。
他问:“你还好吗?”
方幸珝点头:“还行。”
唐誉说:“还剩三十一分钟,你怎么打算?”
方幸珝问:“刚才我想到的东西,你知道了多少?”
刚才她意识恍惚,不太清楚自己是不是全都说出来了。
唐誉道:“百分之七、八十吧。能推出个大概。”
方幸珝此时有些麻木,淡声说:“那你还要问吗?”
唐誉答:“也可以随便聊点别的。”
她颔首:“那就继续聊会儿。”
二人回到刚才的咨询室。可能是刚才消耗过多,方幸珝感到自己精神不振,估计开不了车,便发了短信叫罗吉吉来接她。
“怎么样?”唐誉语气如闲谈般,“会感到紧张或者恐惧吗?”
方幸珝轻轻后靠:“为什么?因为被你知道了吗?”
女人脖颈修长,微扬起轮廓优美的下巴,面色苍白,神情倨傲。识破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她身穿更多盔甲。
唐誉温和一笑:“既然信任我,可以不用装作防备我。放松一点,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这也没什么。”
方幸珝冷哼:“虽然看穿我,但也可以不必说出口。”
唐誉轻轻笑出了声:“你是来咨询的人里面,很特别的一个。”
方幸珝:“怎么说?”
唐誉:“意外地坦荡,也意外地矛盾。忍耐力很强,但某些时候也很脆弱。”
方幸珝认可前一句话,而后一句令她微微不爽:“脆弱?很?”
唐誉笑:“但这并不是坏事,只要你能看穿它,你们可以很好地相处。”
方幸珝不太服气。
唐誉换了个话题:“最近还想跟男人睡吗?”
方幸珝眯了眯眼:“想啊。”
唐誉:“睡了没?感觉有好一点吗?”
“没睡。所以感觉不太好。”方幸珝干巴巴道。她点疲惫,坐直了揉了揉后颈。而后不住想起,某个乳臭未干的男性也很喜欢做这个动作。
啧,感觉真的不太好。
唐誉推了推眼镜,说:“可是,身体的欲望是补不上心里的洞的。”
他还是那个扁平淡定的嗓音,方幸珝却瞬间被激起一阵寒毛。
喉间又涌来酸意。
方幸珝眉头紧锁,斥了句:“你真是……”
话说不下去,她起身,再度奔去洗手间。
受到召唤的罗吉吉已到,他发现了方幸珝一脸惨白地从某间房里冲出来,心口一紧,疾步去问她怎么了。
方幸珝哪还说得出话,连忙摆手让他一边去。
壮汉一脸紧绷地目送她走进卫生间的身影,担心不已。他与方幸珝相识十余年,从认识开始,方幸珝对他而言就意味着强大。
他小时身材瘦小,气质阴柔,又不太合群。有次,他好不容易和一个男生同桌熟识了点,两人聊《仙剑》聊得很开心,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转眼同桌就跟别人说:“罗吉吉老盯着我,就那种眼神,像个女人一样,恶心死了!”
从此罗吉吉成了被同学欺负、嘲笑的对象,那个同桌再也不跟他说话。明明很小的年纪,恶意却那么大。男生同学们个个唾弃他,女生们个个远离他。罗吉吉自认除了被打时反抗过,从没做过其他坏事,他的同学们却恨不得他去死。他从小学开始,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没有人愿意坐在他旁边。
直到初中,他遇到了同班的方幸珝。他的沉默寡言和条件反射的尖锐让他依然无法融入新的环境,当新的同学听到他的旧闻,他又变成了众人厌恶和欺凌的对象。只有方幸珝,成绩好又受欢迎的漂亮女孩,天不怕地不怕地为他出头,为他跟别人吵架,为他天天跑去老师办公室。老师才终于重视起来,告知了其他同学的家长,之后罗吉吉的日子才好过了点。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帮自己。方幸珝无所谓地说:“他们说你很坏,却说不出一件你做过的坏事。他们都是傻X。”
那时方幸珝比他还要高一点点,理所当然地保护着他。他便暗暗发誓,以后他会让自己变得很健康、很强壮,然后,一直保护她。
他初二开始抽条,确实越来越高大强壮了。但好像也没有机会保护方幸珝,然后他的保护就转变成包容。包容方幸珝的嘻嘻哈哈,包容方幸珝喜欢上和转学来的路汀汀一起玩,包容方幸珝得知他和路汀汀喜欢上同一个学长之后还乐不可支……
哎……谁让他发誓了呢。
一个高挑清瘦,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从咨询室出来。罗吉吉严肃着脸,下意识打量他。男人身高与他相仿,细胳膊细腿,笨拙的厚镜片使他的眉眼比例稍有形变,正面看着有些古怪和淳朴。罗吉吉听方幸珝描述过,知道他就是她口中略有些奇妙的咨询师。
奇妙个屁。
他口气不善:“她平时白天都好好的,你都说什么刺激她了,竟然吐了两回。”
脱离工作状态,唐誉绝对不温和,他漠然道:“我没有义务向你交代。”
罗吉吉向前一步:“你对患者家属是什么态度?”
这些年,他习惯以体型的威慑去提升言辞的力度。
男人不避不让,甚至笑了笑:“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近距离的对视让罗吉吉愣了愣,心里那点儿不满竟消失了。这个男人果然是有些邪气的。
方幸珝这次几分钟就出来了,出门便见两个男人在厕所门口无声对望。
“你们在干嘛?”
两个男人双双看过来。
方幸珝:“我打扰你们了?”
罗吉吉无语,问她:“你怎么了?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唐誉霎时恢复了春风般的微笑:“你看起来比刚才好了些。”
像是在跟罗吉吉针锋相对似的。罗吉吉面色黑了黑。
方幸珝:“估计是这会儿真的吐完了。”
唐誉问:“那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方幸珝没有给出确切答案:“我回去再感受感受。”
唐誉淡笑:“好。那我们今天的咨询就到这。期待下次再见,能得到你感受后的反馈。”
方幸珝说:“好。”
离开咨询室,罗吉吉一路拧眉,絮絮叨叨:“那什么唐誉,他行不行的?你别被他治坏了……你肚子还难不难受啊?要不要去医院或者买点药吃?”
到了停车场还给她开门,壮实的手臂托着她的后背,生怕她上个车都能摔了。
方幸珝摇了摇头,轻笑着说:“你们可真像啊。”
“什么?”罗吉吉帮她把座位后调,不甚明白她说的话。
“你和唐誉。”方幸珝半躺下来,闲闲地说:“金刚躯体芭比心,妖孽身批佛祖皮。多像啊。”
“……”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所写的心理咨询过程纯属虚构,只为人设服务,不具有任何现实参考性
(这章有点长,写了比较久。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