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_41
—在风雨里展翅,享受蜕壳的痛与自在—
我从后堂昂首挺胸地走进前厅,里面的人都望了过来。谢太傅一见是我,惯性地要训斥两句。我两眼发红迸射火光,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二皇子萧栎端坐高堂,见到我,露出一个政客脸上常见的样板笑。我斜着眼,用眼白对着他。
我问谢老爹:“我二哥呢?”
谢太傅说:“他一早就被人叫走了,也不知道又去哪里混了。”
我的脸又沉了几分,简直要掉在地上,“我想和殿下单独谈谈。”
谢夫人说:“按礼……”立刻被谢太傅捂着嘴巴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尽了,我重重关上门。萧栎走过来,对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我立刻回了他一个大礼,一脸讥讽:“小女可受不起殿下这一拜。只是不知殿下遇到了什么事,一夜之间就改变了主意,不想做小女的姐夫了?”
萧栎这人,虽然在球场上十分生猛,可是面对女人,是个标准的“女人可以无理取闹,男人应该坚持微笑”的绅士。我横眉冷对,他笑容和煦。钉子碰了个软。
他好言细语:“妹妹请体谅,我也有苦衷。”
“哦?”我侧耳听他的理由。
他说:“我的婚姻不能自主。母亲只许我在几家中选妻子,谢家就在其中。”
我说:“这不正好,你喜欢我姐姐,她又刚好情场失意,正是你乘虚而入的好机会。”
萧栎开始躲闪我的视线:“我的确和令姐表白过心意。她昨夜托人给我来了一封信。”
“说的什么?”我有不好预感。
萧栎说:“她说,她同你姐妹情深,不想分开。我若想娶她,就先娶你为妻。她说你也同意。”
我站在那里,一阵穿堂风,两耳鸟鸣声,本来体内汹涌澎湃如海啸岩浆一般的愤怒,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只冒一缕青烟。
绝对不是不怒,而是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谢昭珂是这么说的?”
萧栎见我没有燃烧小宇宙,放心下来,微笑点头。
我冷笑。姐妹俩好到不想分开,共事一夫?她谢昭珂干吗不直接说我俩同性恋爱?荒唐!
大概笑得太变态,萧栎有点慌了,问:“莫非妹妹另有想法?”
我问:“皇后娘娘可知道你来求亲?”
萧栎说:“母亲知道。她首肯了的。”
也是,赵大妈不同意,他也没胆量来。
我一直冷笑,笑得气温下降。萧栎忐忑不安,支支吾吾表示该告辞回去伺候家里老娘。
送走了他,谢氏夫妇才唯唯诺诺地走了进来。我穿越来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这么趾高气扬地站在他们面前。
我问:“你们想必是答应了吧?”
谢太傅说得很实在:“这不是求亲,这是委婉下旨。”
我叹气。事情是我做的,若牵连到谢家几十上百口掉脑袋,良心也过不去。
我走开。谢太傅不安:“小华,你去哪?”
我不耐烦:“睡觉。”
我回了院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然后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来,先穿一件非常普通的仕女服,再在外面穿了一件男短装,然后将一件艳俗富贵的绸缎裙子和平常不戴的几样普通首饰收在包裹里。然后梳了男士发髻。
云香也在裙子外穿上男装。
然后云香爬上墙头,同一个比较熟悉的小贩道:“张大妈,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张大妈便问:“怎么啦?”
云香一脸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吗?二皇子向我家小姐求亲了。我家小姐,就要进宫做皇妃了呢!”
张大妈大惊:“是真的吗?”
云香道:“这么大的事,哪里还有假?我家老爷现在就在前门向路人发喜礼银子呢!你还不快去?”
那张大妈平日里买水果,嗓门奇大,这么一吆喝,顿时整条巷子都轰动了。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商贩路人一听有人撒钱,争先恐后朝谢家大门奔过去,简直就像女人听说了化妆品店要搬迁甩卖。连隔壁王知府家的狗都在围墙内猛叫,仿佛不甘心自己分不到。
我和云香相视一望。人刚走尽,我们俩就翻出了院子。哪里也不去,跟着那群人跑到了自家大门前。
要钱的人已经把谢家围得水泄不通。谢家管家正焦头烂额:“什么喜礼银子?你们都听谁说的?走开走开!”
谢太傅比他聪明,忽然大叫:“赶快去二小姐房里看看!”
我和云香躲在人群后头偷笑。
下人回来,脸色苍白:“二小姐房里没人。”
谢太傅跺脚:“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找啊!”
管家问:“那这些人?”
谢太傅大骂:“没钱!缺钱向财神要去!”
家丁出来赶人。我们俩便随着人群散去。
离这最近的是东城门,最远是西城门,我带着云香走的是九流百姓和棺材进出用的南城门。反正我是沐浴着党的关怀,接受着马克思主义教育,学习着科学知识长大的新的一代人,我可以选择性地不迷信。
顺利出了城,我们买了两匹驴子。
云香问:“小姐,接下来我们去哪?”
我说:“先出城再说吧”
云香不安:“万一老爷派人找到我们怎么办?”
我说:“他肯定会派人来抓我,可是我也不能因为这点而不逃走啊。”
该死的。本来还想再混一些日子,或者跟着谢昭瑛离开谢家去别处。没想到天降姻缘杂得我头晕目眩。现在不逃命,怕是再也逃不掉了。
我们出了城,朝着人迹较稀疏的西南走。走了大半日,到了一个叫口子村的地方。不知道这里百姓酿不酿酒,也许可以起名叫口子酒,名扬南北,远销海外……
我和云香都累了,恰好看到路边有间土地庙,便停下来歇息片刻。这庙破得恰到好处。既能漏光漏雨增加野外气氛,又有一方整齐地可以供人暂歇。
我留在庙里,云香则进村子弄点吃的。她去了大概十多分钟,天色开始变了。几阵南风吹来厚厚乌云,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响雷滚过,大雨滂沱。
庙子开始漏水,滴滴答答,却并不像首歌。我尴尬可怜地躲在里面,脱了男装搭在身上,这下真成了难民。云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搁在了村子里,我肚子饿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边使劲咒骂那该死的谢昭瑛怎么还不现身。
大雨“哗哗”声中,我听到外面传来人声。
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间庙!公子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
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蹄声传来,然后几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半扶半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进来,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的地方。
电闪雷鸣,暴雨如瀑,天地间的热闹更衬托着庙子里诡异的安静。
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训练有素,像中南海保镖或者美国特工。仔细安置好那个昏迷的男子后,分散开来,两个站在庙门口,其余的守住几个角落。个个双目炯炯有神,仿佛自带紫外线夜视功能,把庙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大扫描过一遍,然后透视进雨里。为首的大叔在进门的时候打量过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无害,我就在他们眼里渐渐淡薄如空气了。
头顶又是一个响雷滚过。一直昏迷着的男人忽然呻吟了一声。
大叔忙过去:“公子?”
年轻男人面色蜡黄,嘴唇乌紫,表情痛苦。大叔拿来水壶,喂了那位公子几口水,然后问同僚:“老葛他们还没消息?”
被问到的人摇头:“这里路口多,又下这么大的雨,他们一时恐怕找不到。”
他们说话带点口音,只是我听不出是哪个地方的。
年轻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几声,一丝乌血从嘴角溢了出来。他虽然穿着上等的绸缎衣服,可是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肤上有一块一块的红斑,拇指般大。
我记得我好像在张秋阳的书上看到过这症状。
“千秋红?”
众人都望了过来,我忙捂上嘴。大叔两眼放光,又是戒备又是兴奋地说:“你认识这毒?”
我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样一闪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会医治?”
我缺心眼地又点了点头。
大叔一把将我拉过去:“快请给我家公子看看。”
我给他拽着扑通一声跪在那个年轻人身旁,倒像是来哭丧的客人。他们人多势众,又有武器,我赶紧给这位公子把脉。
检查完了,说:“确实是千秋红,还有点内伤。”
千秋红是热性毒,中毒者外热内冷,有点类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极其痛苦。那年轻男子容貌普通,眉头紧锁,冷汗潺潺,显然被折磨得厉害。
我说:“解药好配,只是要施针。”
大叔一脸剽悍,哼哼:“你可得确定能救得了!”
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边待着去好了。”
“慢着!”大叔妥协,“且信你一回。”
我开了药方子,然后取出随身带的银针,给那个公子施针。
男子身材修长匀称,肌理分明,想是经常锻炼的人。胸口一个小小的十字伤口,红肿糜烂,正是中毒之处。
我一边努力回忆书上写的方法,一边给他扎针引血,灌下保脉的药。针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经吐了很多乌黑腥臭的血出来。胸口的伤也变得乌紫。
我收了针,然后俯下身去。
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还会非礼他少主不成。
我没好气:“给他吸毒啊。”
大叔一听,又犯了疑心病:“不劳姑娘了,让在下来吧。”
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着,想也更乐意由姑娘来为他做这事。你一大老爷们趴在人家小伙子身上,那画面才诡异死呢!
我说道:“你来也可以,不过万一你也中了,我可没力气再救一次了。”
千秋红的毒不算难解,只是最关键的是要给伤者吸毒。千秋红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没有预先准备,自己也会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远离毒品。人家程灵素为胡斐吸毒,那是因为爱情。我为这无名氏吸毒,那是本着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如此伟大高尚,你居然还不识货。
旁边一个男人也劝道:“大哥,还是让这位姑娘来吧。我看她并没有坏心。”
大叔双眼简直可以透视我,我坦诚地微笑。
大叔威胁我:“你若暗中动手脚,就休想活着走出去。”
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们早给我毒死化成一摊水了。
外面大雨一点歇息的意思都没有,狂风掀去了屋顶几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冲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不知情的人肯定会被我这泪流满面的模样感动,以为我舍身救情郎。
这样辛苦了大半个钟头,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伤终于不再发黑,体温也褪了下来。我摸了摸他的脉,说:“命是保住了。以后用药调理,休息个十来天就没事了。”
大叔激动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
我正漱口,听到这话,噗地一口喷了出来。满口血水,像周星星电影,又像中了内伤。
大叔继续感动着,他的属下只好出面谢我。忽听大叔喊:“公子你醒了?”
我抹了抹嘴巴,转过头去,正见那男子幽幽张开眼。他五官平凡,唯独眼眸漆黑如墨,注视着我。
我伸手探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醒来就好。多喝些水吧。”
他还很虚弱,说不了话,只用眼神谢我。
我对他笑了笑。他闭上眼,又昏睡了过去。
守在门口的人忽然道:“有人过来了!”
大叔正色:“是老葛吗?”
“不是,”那人听了听,“好多人,都不会武。”
我侧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都没听到,倒是发现雨快停了。正想着不知道云香在哪里,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快快!就在前面的庙子里!”
王管家?
我错愕。天地这么大,他都还能找过来,不知是天赋异秉,还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我顾不得那么多,前门走不了,那就往里面跑。可是庙子虽破,但是围墙不倒。那么高,我没生翅膀根本就翻不过去。
大叔问:“那些人是来找姑娘的吗?”
我忙道:“是来抓我的。大叔帮我,翻过墙就行!”
大叔却问:“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气急败坏,外面脚步声逼近。这么一耽搁,王管家已经带着家丁走进了庙子。
“哎呀!二小姐!你可叫我们好找!”王管家满腔凄苦的一声喊,唱戏一样,“老爷可气得不轻啊。我们找遍了城里都没找到你,只好出城来找。”
我盯着他,他自觉理由不通,又说:“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们想你或许在这里躲雨。唉,总之,小姐请跟我回去吧!老爷和夫人都急了!”
“我不回去!”我坚定一如红军战士,“我是绝对不会嫁给那个人的。这亲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
王管家苦口婆心劝我:“二小姐,你这不是为难老爷和夫人吗?你这样在外面流浪,也是坏自己名声啊。”
我乐道:“那不更好?”
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体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体融化出来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谢太傅的授意,必要时候动用武力,于是一声令下,几个健壮的老妈子一拥而上,将我抓住。
我挣扎不开,气得浑身发抖,回头冲着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几份良心,站出来道:“不知道阁下抓这位姑娘是为何?”
王管家不耐烦道:“这是我们家二小姐,逃婚出来,我奉我家老爷之命来带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听是家事,犹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们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当然是少惹为妙。
我暗骂,使劲一咬舌头,眼泪流了下来:“王管家,可是我刚才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肤之亲。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什么!!”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将中风的样子。
大叔显然不甘心我就这样占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话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该怎么办。
王管家只觉得我这芋头太烫手,他招架不住,唯一办法就是押我回去让谢太傅处置。于是不管我大吵大闹,叫人抓了我塞进轿子里。
我哀号:“郎君——”
王管家忍着鸡皮疙瘩拉上帘子,催促轿夫赶紧走。
我就这样被押送回了家。到了家,谢太傅对着我唉声叹气好久,满腹经纶的他这时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同我交谈。我自知一时也逃不出去,来日方长,也不急了,坐他对面嗑瓜子,嗑完一盘,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云香也被找了回来,王管家训斥了她几句,还是放她回来伺候我。
我安慰她:“这次太仓促,下次不会了。”
云香却献宝似的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油纸包,说:“小姐,咱们村有名的马家烧鹅。”
我大乐。云香这丫头是越来越机灵识趣了!吃完了烧鹅,我洗了澡,然后上床睡觉。半夜起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云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来关窗户。
风很大,一粒灰尘吹进我眼睛里,我急忙抬手去揉。还没关好的窗户又“哗”地吹开了。黑暗中,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帮我关上。我反手挥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松手!”
谢昭瑛松开,问:“怎么了?”
我摊开手掌,里面一颗白色小丸子:“痒痒药,差点就浪费在你身上。”
谢昭瑛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起随身是药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边人不可信的时候。”
谢昭瑛没说话,他走过去点亮了灯。
我揭开桌上的纱罩:“还留了半只烤鹅,知道你回来会饿。”
谢昭瑛笑:“还是你贴心。”
我冷眼看他啃着鹅腿,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回西遥城了吗?”
谢昭瑛停下来,抬头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专注,任谁看了都会当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谢家书阁下的那间老窖,除了珠宝,还有一大堆的咸鱼泡菜蛛丝灰尘。
我虽面不若桃李,却冷若冰霜:“还装吗?二哥,还是燕王殿下?”
谢昭瑛放下鹅腿,擦了擦嘴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笑道:“皇上如此小心谨慎,虎符又是那么关键的信物,若不是燕王亲自来取,他会给吗?”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赵皇后时就怀疑上了,一直没说,是因为证据不够充足。如今情形有变,我再也等不下去,只好赌这么一次。没想还真给我赌对了。
谢昭瑛不语。我还很不习惯他严肃的表情,就像看到喜剧演员一本正经地演文艺爱情大戏。老实说,谢昭瑛非常英俊,严肃起来有种军人的沉着稳重的气质。只是我总觉得这里面却有一种凌厉,稍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我问:“爹知道吗?”
谢昭瑛说:“爹知道,但是娘和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的好。”有些事,知道的越少越好。又问,“我以前知道吗?”
谢昭瑛弯了弯嘴:“你只知道我常半夜翻墙,有时候会见一些陌生人。”
“于是同我约定,要我不要说出去。所以那天你问我过去的事还记得不记得。我说不记得了,你就松了一口气。”
谢昭瑛点头微笑:“有些事,知道了也是个麻烦。”
我在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很久,还是问出口:“二哥……那,我真的二哥呢?”
谢昭瑛没有看我,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复杂的表情,像是云雾罩着远山。只是他的眼睛里,清楚地写着一种疼痛,似乎我的话,翻起了他什么痛苦的回忆。
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烛火忽然轻爆了一个火花,我听谢昭瑛幽幽开口。
“我排行老六,上面三个姐姐、两个兄长。我母亲是谢夫人的远房堂妹,比我大哥都要小几岁,性情活泼,聪明灵巧,一直很得先帝的宠爱。我四岁那年,母亲难产去世。第二年,先帝也辞世了。大哥即位。”他停了停,继续说,“大哥对其他兄弟多有压制,而对我,大概因为年纪小,却十分疼爱。”
“皇上原配刘皇后,为人和善,只是多年无出。而赵氏却生有皇长子。赵氏那时在人前乖巧伶俐,左右逢源,位子渐渐升了上去。赵氏一家就此发迹。刘皇后病逝,赵氏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后位,皇长子也封了太子。我同太子同岁,却高他一辈,从小一起长大。太子不像皇上沉稳智慧,也不像赵氏奸猾机敏,是个老实温暾的人。永平五年秋,上林苑狩猎,太子不忍心射杀野兔,被皇上一通训斥。鲜明对比的,是我设计活擒了一头豹子。皇上当场对我百般嘉奖,我眼看赵氏变了脸色。”
我听出端倪:“她怕你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谢昭瑛点了点头。“赵老爷子原本是名武将,要美人不要江山,为了一个侧夫人而辞官。但是赵家两个儿子都自幼聪颖又有野心,考取功名后一路青云直上,并且将妹妹嫁与我大哥为侧妃。赵氏原先是妻妾中地位最低的,却是母凭子贵,深得大哥宠爱。赵家从平民升至权倾天下,越是得到的多,越是怕失去。她怎么会容下我这一个变数?”
“她要杀你?”
谢昭瑛冷笑:“我那时候还年少,她只是打算给我一点教训,让我识趣。皇上很快察觉,只是他那时身体已经不大好,国事繁多,赵党又小成气候,没办法护我周全。我吃了一点苦。”
他轻描淡写。我却忽然想起他一身的伤,那怎么都不像是一点苦就可以造成的。男人总是淡化艰难困苦,是因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沧桑。
“我本无心皇位,一直退让,只等成年后封王离京去封地。可就在我十四岁那年,碧落江改道,万亩良田被淹,数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皇上有意让太子历练一下,打发他去赈灾;又想我远离赵氏迫害,将我也一并打发了去。到了灾区,我查出赵氏亲戚连同当地官员私吞赈灾粮款,又动用私刑打死揭发上告之人。太子懦弱,我又年轻气盛欠缺思考,只当是找到了推翻赵氏一族的好法子……”
他顿了一顿,说:“我那时有一批追随者,韩延宇,郁正勋还有谢昭瑛等人都在内,全是太学里脾气相投的年轻人。谢二同我交情最好,一起读书习武。我们是远方表兄弟,恰好又长得特别像,小时候我闯祸,总有他扮我去受罚。”说着笑了笑,“只是这件事上,他坚决反对我弹劾赵家。可是我只觉得自己受够了赵氏婆娘的气,哪里听得了那么多。可是结局正如他所料,赵家树大根深,哪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原本支持我弹劾的大臣,不过是想借机会维护自己的权益,见风头不对,立刻调帆转舵,将我抛弃。”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血淋淋的失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浅薄幼稚,也是我第一次清楚见识到权利这把双刃剑的威力。皇上心急,宿疾发作,赶紧一纸诏书提前封我为燕王,将我派去了天高地远的西遥城,就想我彻底远离权利旋涡。可是他到底低估了赵氏的阴险恶毒,他以为只要送我走,赵氏就会罢手,我就会安全……”
烛火轻摆,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拉紧了披肩。谢昭瑛——萧暄坚毅的侧面镀着一层金光,我似乎从那凝结着冰霜的眼里看到一片刀光剑影。
“护送我去封地的,一共一百零七人,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大内高手。此外还有郁正勋和谢昭瑛,主动坚持送我出关。我们一路往北,走到定山关时,只剩下十七人。正勋受了重伤,被强留在关内修养。可真正的危险就在关外,赵党的绝杀部队正暗伏在道边,等着将我置于死地。我若在关内死,他们总脱不了干系,我若在关外死,大可赖在辽国人的头上,与他们无关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幽幽道:“那日只是深秋,可是关外已是冬天。大雪纷飞里,昏天黑地的厮杀,总有杀不尽的敌人,总有踩不完的陷阱,而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减少。我的剑上糊住了血,被寒风一吹,很快结成了冰,又在兵刃相接时,震碎成片。我不是轻易言败之人,可也忍不住想到了死亡。到了最后,我的身边只剩下了谢昭瑛。呵,老二,师傅偏心,多传授了他一套剑法,他便有了借口要我先走。我怎么肯让兄弟为我死?可偏偏就在最关键时刻,我手中的剑断了,老二飞身扑过来替我挡下了一刀。”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萧暄冲我惨淡一笑:“青龙大刀,开山辟斧,谢老二剑法再精,不过身量未足的少年,怎么承受得起?左肩至胸,皮开肉裂,血如泉涌。他只用口型说:走。到死都没闭眼。”
我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胸口猛地一阵窒息,“你的伤……你后背的那道伤……”
萧暄笑,手抚上肩:“没错,就是那次的伤。大刀贯穿他的身体,在我背上也狠狠划了一道。我满身是他的血,背着他的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前逃。我想即使我多逃一步,也对得起舍命护我的那些人。我这辈子都记得,我是怎么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然后跌倒了,也要手脚并用往前爬。身后的人慢条斯理地举起大刀,正待落下,一支箭翎射入心脏——”
“是谁?”我的声音尖细得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是谁救了你?”
萧暄垂下眼帘:“是李文忠李将军,你之前也见过他的。他是西遥城的守城将领。他那日是来迎接我的,恰好因为担心天气变化提前一天动身,才见那屠杀一幕。拉弓一箭,将我救下。”
我慢慢站了起来,觉得有点头晕目眩,夜阑人静,我却听到厮杀之声不绝于耳。谢昭瑛,不不,萧暄的笑容里盈着深深的伤痛,满了,溢出来,流到了我的心上。我眼睛猛地一酸。
他说:“那年我十四岁,未及弱冠,已经死过一回。醒过来后,彻彻底底成了燕王,那个深宫里天真鲁莽的六皇子已随着谢昭瑛埋葬在雪原里。我背负着一百零八条人命,那还只是个开始。十年来,多少暗杀,又牺牲了多少人?我本不是冷血之人,我也不愿做个冷血薄情的人。我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在继续活着,我就得活得更好,绝不能辜负了那些人。我把每条命都记得清清楚楚,发誓总有一天要一笔一笔算回来的。”
“而谢昭瑛,”他的语气一软,“他送我出关,只对家人说是去游学。他同正勋暗中护送我,那些刺客又被李将军杀尽,这事便再无人知道。他没再回来,谢太傅一夜苍老十岁,却谁也不能说,还得为那婆娘教儿子。我每年回京一两次,总顶着谢昭瑛的名字招摇。有韩小王爷帮忙圆谎,谢家二公子眠花宿柳行踪不定,倒也顺理成章。只是有时想,他若在天有灵,见我们几个这样糟蹋他本来就不大好的名声,不知道气成什么样子……”
他的声音有一丝变调,立刻停住了,偏过头去。他的肩耷着,仿佛真的承受着看不见的重量。
我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手,从身后轻轻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说:“二哥,士为知己者死,你和他都明白。”
那夜我们都没睡。
我陪萧暄坐着,听他说着一些往事。萧暄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重点说一些军中生活,顺便又鼓吹了一下自己如何吃苦磨炼博得军士爱戴信任云云。后来也说了很多谢昭瑛的事。谢昭瑛爽朗不羁,不爱舞文弄墨,只爱刀剑。谢太傅最瞧不起武夫,他便只有偷着学艺。当年他们四个,萧暄,谢昭瑛,郁正勋和韩延宇,恰同学年少,恣意风流,在宫里和太学,没少惹是生非,人称为四害。后来谢昭瑛去世后,他每年都会冒险从西遥城回来看望谢家人,代他尽一份孝心。
“谢夫人就一点没有察觉?”
“谢夫人只当老二游学不归。他是次子,无须承担家族大业,要求不高。”
我忽然想到:“他有提起过我吗?”
萧暄瞥我一眼:“你那时候才几岁,还是个傻丫头,提你做什么?”
“也是,”我笑,“只是想到,他是我哥哥,我却只能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事。他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人物。”
萧暄道:“老二一生虽然短暂,却的确是个感人的故事。”
我问:“他葬在哪里?”
“在西遥城。我给他建了祠堂,却不能冠他的名字,只好托名那些战死边疆的战士。我发过誓,将来一天我正大光明地回来,要将送他厚葬。”
萧暄叹息一声:“真快,十年了。”
十年光阴。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为深沉睿智的青年,其间多少恩怨,却还没有了结。
我换了话题:“你已经成亲了?”
萧暄笑了笑:“怡心?她是台州郑郡守的女儿。皇上给我指的婚,看中的是台州在西遥南方。若将来……朝廷有什么动静,能在台州那里缓冲一下。”
我好奇:“她怎么样?”
萧暄眼神一黯,说:“她去世快三年了。”
啊?也死了?
“她身体不好。大夫劝她不要孩子,她偏不听。五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我请遍了大夫,个个束手无策,终究没救回来……她是个很好的女人。”
我想,五个月,孩子也想必没有活下来。丧妻又丧子,燕王殿下身边亲近之人似乎总是不长寿,若给他批命,兴许就是那种天煞孤星。
我想说几句体己话,可是阅历浅薄词语贫瘠,居然鬼使神差道:“那翡华姐呢?”
萧暄转过头来,瞅着我笑。我脸一红,缩了一下。萧暄一叹,摇摇头,我以为他又要教训我,可是他说:“我同翡华,青梅竹马,是想过要娶她的。”
他轻描淡写,我却听出浓浓无奈。
“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根本不考虑这事。现在哪个女人跟了我,都是要吃苦受罪,我若失利,也要拖累了她,何必呢?我与秦大人,势必两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我知道她过得好,就行了。”
我想说,你是被身边的人死怕了。可是这话太刻薄,没说出口。
重新提起旧话:“你什么时候回西遥城?”
萧暄说:“天亮之后。”
“啥?”我大惊,“这么急?”
“我已经在京城里逗留得够久的了。赵党疑心这么重,我躲得了这次,未必躲得过下次。要找的东西已经到手,再逗留下去也无益处。”
“可这一堆烂摊子怎么办?”
萧暄狡猾一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逃跑?”
我大悟:“无耻!”
他回赠:“无赖。”
我怒:“我哪里无赖了?”
“你光明磊落?那你就留下来做二皇妃好了。萧栎行情走俏得很,你很快就会混个太子妃当,接下来就可以母仪天下了。”
我听出端倪:“怎么怎么?你要带我走?”
萧暄轻骂:“笨得像头猪。”语气却软软的。
他终于开始骂人,说明他坚韧的神经又回来了,先前那个忧伤自责阴郁激愤的燕王又暂时地退隐了回去。
我松了口气,一脸无耻谄媚地挂他身上:“二哥义气干云,当然不会撇下我独自溜了。”
萧暄笑问:“你叫我什么?”
我甜甜道:“二哥。”
萧暄伸手过来,我以为他又要揉捏我的脸,没想他却轻轻将我搂住。我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隔着温热的胸膛传递过来。
他说:“我本替老二活着,自然也会替他照顾你。”
我心里柔柔一动,伸手搂住他的腰。
萧暄动身离去。他告诉我:“我有事办,子敬会带你走。你们一路北上,过了川江,就是湖州。我们约好在仁善县汇合。”完了,又老气横秋地叮咛我,“你要乖,路上听子敬的话,别惹事,少吃点零食。”
我翻白眼:“我会听话,有什么好处。”
萧暄贼笑:“哥哥会给你找个好婆家。”
我将他踢出门去。
萧暄走后,天已微亮,我坐不住,顶着黑眼圈去找宋子敬。
这正是狗还睡着但是鸡已经醒了的时候,谢府里静悄悄的,我像个贼一样溜进书院。结果一看,房门口翩翩而立着的,可不就是宋子敬宋先生吗?
他穿着简便利落的蓝色家常衣。没有了往日长袍博袖,这才看清他虽瘦却不弱,身材修长匀称,宽肩窄腰,十分舒服。他若真是个侠士,也绝对是大侠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都说东齐这气氛特别出儒将,我看没准还出儒侠。
他问我:“什么时候走?”这话倒像该我问他的。
我问:“你都收拾好了?”
宋子敬爽朗一笑:“有什么好收拾的?”佩服!一切不过身外之物。
我摩拳擦掌:“好好!等我叫上云香,这就动身!”
“现在?天还没亮。”
我露出牙齿,眼放精光:“私奔自然得在黑灯瞎火时。”
“私奔?”宋子敬一愣。
我大笑:“私奔!私奔!谢四娘春心荡漾,偕情郎私奔边疆。还有什么比这更顺理成章?”
宋子敬领悟,露齿而笑:“到底是你机灵。”
我笑得惬意:“先生,以后要唤你一声哥哥。”
宋子敬低头笑:“你哥哥可真多。”
我脸有些红:“多有多的好。”
宋子敬哭笑不得,他轻声道:“我们走吧。”
他将我的手握住,一把拉过来,抱我进怀里。我一惊,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放开。我发觉腰上多了一条普通的小珠佩。
“这是?”
“珠上有香,常人闻不出来,有鸟却识得,到时候可互传情报。”
我赞道:“真有心思。”
宋子敬带着我和云香出了谢府。此时,天边的鱼肚白已现,树上有早起的鸟儿开始歌唱,隔壁王知府家的狗起得早,也汪汪叫着。我呼吸着清冽的空气,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我居住了半年的家。
这个地方束缚不了我,所以我并没有飞出牢笼的畅快淋漓,倒是有种出门旅行的新鲜感。
我望着北方的天,那朦胧如水晕开般的蓝色,心中勾勒一片苍茫无垠的大草原。
卷二大漠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