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母亲和霍老大说话,她就在边上听着,听母亲这意思,她绝没有对大伯父有一丝一毫的歪念头,虽然霍蘩祁也知晓自己的亲爹未必有什么出息,但毕竟他才是白氏正牌夫君,纵然是死了,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她的亲爹。
白氏阖上门后,却一宿难眠。
霍老大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了,在霍蘩祁这事上她是绝不会妥协的,她现在就是要等,要是霍老大执意如此,她就只得带着霍蘩祁出门去,再不回来。
无论如何,姓刘的休想染指她的亲闺女。
隔日白氏同霍蘩祁就收到了一封请柬。
这封请柬是大喇喇穿过霍家正堂送来的,送信人是言诤。
言诤衣着光鲜,单是佩剑上的蓝绿翡翠都非同一般,杨氏有点眼力,知道这不是小人物,但也没想到,没寒暄两句,对方直问白氏和霍小姑在何处,杨氏还想着顺杆儿爬说自家阿茵在家中阁楼里绣花,言诤却一句话说开,“是霍家阿祁。”
于是杨氏抿了抿嘴,到底放了言诤入小院去了。
侍女莺儿道:“夫人,隔壁吴婶子一家走了之后,没隔几日便搬来一户人家,但看样子倒不像是人家,奴婢可是听府外的家丁说了,这家守夜的人到了夜半三更都不休的,而且个个佩着剑,一身武夫装束,夫人,您说这奇怪不奇怪?”
杨氏见多识广,年轻时跟着经商的父亲去过一次银陵,那大齐皇城,天子脚下,冠盖如云,任哪条街过个马车,车中人都非富即贵。而且车外必配着数名随扈,若是官大的,甚至可能带上一二十人。
杨氏身边就雁儿和莺儿两人,雁儿被她发落去照料白氏了,身边说话的得力的,也就只得莺儿一个,听她如此说,便道:“说不准是银陵来的大人物,咱们等着看看。”
说到这杨氏便愁,若真是皇城来的人,来寻白氏,难道是为着白氏她爹?
她都快忘了,白氏原来也是官家的女眷。
白氏和霍蘩祁正在小院煮梅子,霍蘩祁揭了砂陶罐盖儿,嗅到一股清幽的梅子芬芳,沁得前来送信的言诤也是浑身舒泰,嘴馋不已。
霍蘩祁扭头,只见言诤对着她笑,她吓得险些碰掉了汤匙。
白氏纳罕,“这是谁?”
“夫人有礼。”言诤折了折腰,将一封赭红书信递过来,“在下奉公子命,前来送信。”
霍蘩祁愣了下,听到是那个男人要送的,便有些恼火,他果然是不准备把自己摘出去了,这倒不说,竟然送到她母亲眼皮底下来了,母亲知晓了又要担心。
她迟迟不接,也不还礼,白氏便轻轻叱道:“阿祁,怎的没规矩了?”
霍蘩祁蔫头蔫脑地将请柬接过来。
她认不得几个字,言诤见她装模作样地对着请柬晃脑袋,便觉得憨态可掬,笑了笑道,“公子请夫人和霍女郎一同过府一叙。”
“这……”白氏有些犯难。
她是孀居之身,带着女儿去别家做客,难免引人猜忌,这芙蓉镇将她传成什么了,再不检点着点儿做人,只怕……
“夫人,”言诤看出她心有顾虑,不疾不徐道,“夫人,虽说人言可畏,但人心要是恶的,便都会以最坏的恶意来揣度人,我们公子请二位过府吃茶,是有事请霍小姑帮忙。但因为男女有防,所以请夫人做个见证。”
“这样……”白氏看了眼一旁气得鼓脸颊的女儿,轻轻拽住她的胳膊,“阿祁,咱们便去吃一盏罢,也不碍事,别人找你帮忙,咱们不好不应,阿祁从小到大就好与人方便,这不是正好么。”
霍蘩祁不想答应,但母亲如此说,她便应承了。
顺便,霍蘩祁冲言诤拼命使眼色,让他别将命案的事儿说出来。
言诤自然是不说的,但步微行说还是不说,这便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晌午,天光破云。
一缕一缕的云翳拂过,虽一墙之隔,但白氏和霍蘩祁还是感觉知道了天壤之别,这间院子收拾得朴素简约,修竹浮光,参差连绵,细细的风声从林叶间漏出来,宛如梵音般柔和。
步微行向来不习惯等人,而且他等的人竟然让他感觉有一些焦灼。
从出银陵到芙蓉镇,步微行中间只办过一桩案,罚过五个人,到了芙蓉镇才是第二桩,而且是命案,照理说他骨骼血液之中那沸腾叫嚣的东西,他可以理解,只是好像又与之前有一点不同。
霍蘩祁和白氏如约而至,步微行蹙了蹙眉,多等了两刻,他的目光在白氏身上过了一眼,便起身走出了前堂,“过来。”
霍蘩祁松了一口气,正怕他在白氏面前说出来,忙掸了掸衣袖跟上去。
白氏纳闷儿地瞅着,步微行走到一株苦楝树下,墨绿的树,纷纷冉冉的花朵擎在花萼间,他负着手等着,霍蘩祁正小心翼翼地靠近。
苦楝树淡紫的花,蓊蓊郁郁的,香气在小墙内氤氲缠绵。
步微行道:“你迟了两刻。”
霍蘩祁抬起头,不解道:“那又怎么样?”
“我厌烦别人迟到。”
霍蘩祁气结,“可是是你请的我,又不是我约的你,你这人真奇怪,我来都是给了你面子了,你还理会这个,不就是两刻么。”
步微行拗过目光,哂道:“你所谓的两刻,已足够用来杀人了。”
忘了他是让自己过来了商量命案和升堂的事儿的,总之霍蘩祁觉得自己大约与他八字不合,他这种性格她真是喜欢不起来,也不想同他有什么交集。
要不是……
他长得俊啊,她多看一眼都不愿的。
日色稀薄,他侧脸的轮廓亦是棱角鲜明的,金相玉质般斫刻似的,镌的是鬼斧神工,没有半点赘余,也没有半分不足,高挺的鼻梁上流淌着金辉和绿影,衬得那肤色愈发的白,宛如脂膏白玉,犹如浮冰碎雪。
怎么会有一个男人,美成这样,还让你不觉得很女人,反而有一股冰冷的阳刚味儿?
霍蘩祁默默地偷看了一眼,见他微微凝了眉,便若无其事地转过眼睛,跟着又偷看了一眼。
白氏身后传来言诤的咳嗽声,她诧异地回眸,只见言诤递了一袋金绣白银线的钱袋,鼓鼓囊囊的,银子的元宝状棱角凸出来,白氏骇然,“这是?”
言诤作势要送到白氏手中,“公子的一点心意。”
当然某人在交代言诤送银子之时,口吻是很冷的,“酬劳明日送。”
言诤得把这五个字抠字眼抠出花儿来了不说,还得美化修缮一番,弄出一套白氏能接受的说辞。
早知白氏有可能不会收,她确也拒绝了,“无功不受禄,贫妇要不起公子的钱,何况也非亲非故。”
言诤抓了抓脑袋,只见前堂外,银白隐紫的苦楝花树底下,身姿颀长宛如丹青誊画的神仙人物,旁立着一个拘谨不自然,还有几分羞涩似的不敢看他的小女人,便心中暗暗一叹,这种事到底是自个儿做的,好事全是太子爷的。
言诤笑道:“您莫不收,公子交代了,您这是让我为难。”
白氏愁眉不展道:“这……我实在不好……”
言诤道:“要不这样,您就把这当做酬劳好了,我们公子这人呢原本就好仗义疏财,何况这回霍小姑要帮了他的大忙了,这点银子,不过他的一些心意,您收了只当是公子还你和霍小姑的情义。”
说罢,言诤又道:“公子日后离了芙蓉镇只怕不会再来了,他不大喜欢欠旁人的。”
白氏本来在犹豫,步微行出手阔绰,足以解决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要有底气面对杨氏的刁难和与霍老大撕破脸皮。
一旦他一意孤行,白氏立马带着霍蘩祁出门,但这中间也需要一段时日打点行李,安顿下来,需要一些银钱周转。
不知道为什么,白氏总觉得言诤那目光太过于坦诚,毫不设防一般,他好似能明白自己现在的窘境,而这些钱正好是送来救急的,只不过它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白氏咳嗽了两声,扭头望向树下。
霍蘩祁微微垂眸,好像在凝神听着什么。
春阳淡淡,男人丰神俊朗,那气度着实不凡,分明只是说着话,却仿佛圣旨降临,而身前人唯有俯首不敢造次,他身后,绿竹如箦,幽篁微声。
如此人物,怕什么图谋不轨。
白氏心思一横,“嗯,烦请替贫妇转告公子,贫妇在此谢过了。也烦请留下恩人姓名,贫妇铭感五内,他日若有机缘,必当还报。”
太子之名,天下皆知。
言诤怎么可能说?
第8章 一致
言诤摸了摸后脑勺,微微咧开了嘴角,“我们公子行踪成谜,大名自是不便外透,不然家中郎主知晓了,公子自然平安无事,咱们这群做下人的少不得要皮开肉绽,所以夫人您问这话,在下实在不敢回答。”
白氏似懂非懂,也不强迫言诤,只是心底里对这位神秘不凡的“公子”更是多了几分好奇。
听言诤口音,他们像是银陵人。
白氏自幼在银陵长大,熟悉那里的风土民情,天子脚下能人异士杂烩,更不乏有龙章凤姿之辈,单看这群人她确实瞧不出门道。
霍蘩祁一直低着头,本想他说什么,自己答什么,可惜面前这很显然是个话少的人,几乎不怎么开他那尊口。
树荫底下,霍蘩祁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宛如一束琴音。
琴音?
霍蘩祁微微一愣间,听到男人说,“侯县令明日回来,你随我上堂。”
她想起来,拥有那么美妙清澈的琴音的,正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冷如不食烟火的男人。
她柳眉一动,“这不大好罢,我们——今日见了面,像是窜了口供一样。”
步微行回头,“你发现的死尸,我只是需要一个交代的人,人证物证不需你花心思。”末了,在霍蘩祁忐忑抽气之时,他口吻微硬地回道,“不会让你牵扯进来。”
霍蘩祁愣了一瞬,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忽地犹如天降喜事,用力地点头,“多谢。”
步微行不可置否,眉心微拧。
这是她第几次道谢了?
自记事以来,步微行得到的道谢一般都是“谢殿下不杀之恩”,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并非出自真心,因为罚他们,甚至要打杀的也是他。他们不过是畏惧他,奉承他,简装出行之后,干的第一件事险些亮了身份,虽只动用了言诤的宫廷御军三品武将的身份,也是以身份骇人,倒还从未有人说过一声谢。
可他私心里并不想帮她,答应不扯她入局,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儿上。
虽然她与那些千方百计要近他身的女人不同,至少她并不讨厌。
步微行偏过了头。
溪水淙淙,唤起一串泠泠韵声潺湲而过。
霍蘩祁正好看到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姿态俊雅,单看一个背影都觉得有几分薄凉了,何况那近乎如玉的脸,纤薄的两瓣唇,让人无法忽略他结着的那层名唤生人勿进的冰。
霍蘩祁问,“什么时候动身?”
步微行负手道:“我让言诤来唤你。”
“哦。”霍蘩祁没有多想,既然他都安排好了,自己上堂陈述一下死尸现场也没有太可怕,只要最后矛头不会指到自个身上来,不让母亲担忧,她要顾虑的其实还远不如他多。
霍蘩祁又得寸进尺地问,“那,你怎么称呼?”
步微行蹙眉,“不该你问。”
“哦。”他说话真的很令人恼火啊。不答便不答,霍蘩祁表示自己还不乐意知道呢,仗着有权有势,神气什么呢。
霍蘩祁暂时没想到步微行让人给白氏送了一堆银两,白氏与她出门时,尚且困愕不解,如不是为了这危急存亡之秋,霍蘩祁一定拿着钱回去还了,但现在,她们最需要在霍家人面前硬气,既然白氏拿了钱,她只得在证词上为人家多尽点心力了。
白氏道:“阿祁,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一位人物?”
霍蘩祁努了努嘴唇,“不知道他哪儿来的。”